“这件事情不好吗?种了桑树,养了桑蚕,卖了茧子再买粮食也是一样的。”夏语澹还不知道事态的严重。
    温神念表情严肃道:“从本质上来说,整个华夏大地一年从田里得到的物质有个定数,用于交易的物质也有定数,商人们的交易若是超过了这个定数,于国于家无益,所以我朝及历代王朝都是重农抑商,其根源也在于此。江南是天下的粮仓,丝绸虽然有金帛之利,可是丝绸织得太多也比不上粮食饱肚子。对于一亩田,一年能种多少粮食,一年能养多少桑蚕得多少茧子换取多少粮食,也不相同的,若是前者大于后者,农民改稻田为桑田之后,就越种越穷了,无可选择种上桑树的,本就是贫民。”
    温家的锦绣坊每年要向养蚕的散户收购大量蚕茧,往年的收购价格及以后几年价格的波动趋势,估计官府都没有温家当家人有这个估算的能力。
    温家兄弟小时候又在田间行走,知晓农事,那么一块地是适合中桑树还是适合种粮食,种粮食和种桑树的盈亏,一年看不出来,一年两年三年,十年之后。
    温持念算盘打得精,对江南中间牵扯到的各种物价也门清儿。当场就拿出算盘和笔墨当着夏语澹的面算了这笔账。
    贫农本是租佃粮种,现在租佃桑种,种桑树的亏损一年年加起来,债台高筑,少则五年,多则十年,那些贫农就要卖地还债了。
    夏语澹也不是太懂每一个数字为什么是那样的,现实的问题变成一道非常复杂的数学题,夏语澹数学不好,可是结果夏语澹看懂了。
    一点一点,可谓是润物细无声,把土地蚕食掉。
    土地兼并!
    千百年来农民都在争一块土地。
    汉唐周梁,王朝的交替也是因为一块土地。
    “这是……”夏语澹看着温神念和温持念合力写下的字迹,一张张墨迹未干的纸,脸色气得惨白,又怒得红起来:“若五年,十年,二十年之后,那些贫苦的农民无田耕种,都是我的过失?若为此动摇了大梁的江山,我万死难赎!”
    ☆、第一百六十八章 私心
    三岁到十岁,那些生活刻在夏语澹的骨子里,也塑造了夏语澹对这个世界的认识。
    王铜锁的姑姑姐姐出嫁都没有给她们一副体面的嫁妆,因为家里的钱要攒下来买地,东家再好也没有一户农家愿意世世代代当佃户。王青竹的奶奶生病了,不吃不喝五天把自己饿死了,因为儿孙们要卖了地给她治病,王奶奶宁愿死也要守住一块地。
    连乡连镇,发生全村的殴斗,不是争水,就是争一块山头。
    夺人田地,无意于取人性命,还要毁人祖坟。
    夏语澹第一次体会到了太孙妃的责任,不是让赵翊歆高兴,再给他生几个孩子就够了。那责任如海啸一样裹挟着狂风巨浪而来。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夏语澹已经是上位者,她尚且本分自守,还未露出喜好,只是因为皇上一句话,才拿走了织造局的十万匹布,就有人打着孝敬太孙妃的旗号,在江南压迫贫农改稻为桑。
    蝴蝶偶尔煽动几下翅膀就可以引起一场龙卷风。夏语澹以前一直认为这句话太过夸张,现在夏语澹也要化蝶了。
    温神念抽回夏语澹手中的纸安慰道:“其实也没有那么严重,需要向官府或大户租佃粮种的本是少数,借不到而只能借桑种的又是少数中的少数。”
    夏语澹沉默低头。
    狼扑羊群,都是叼走跑得最慢的一只羊,然后一只又一只,永远有一只最慢的羊。
    温持念刚才一直低头拨算珠计算,松松的巾帽有些耸上去,他整理好了他的帽子才道:“三处织造局每一年向江南各地采买布匹,都是放权给每一地的纺织商人采买。今年苏州织造局要在和庆府,吉州府两地采购十二万匹布料,实不相瞒,我们锦绣坊想接下这笔生意,正月里父亲就带着我跑了两次苏州织造局……”
    说到这里,温持念压下他的巾帽有些不好意思,过年跑去苏州织造局,就是给那些织造局的官员送礼的意思。大家不是小孩子,有些暗地里的交易需要意会,织造局的官员有权,一放手就是十二万匹的生意,承办这件差事的人,中间的差价能赚两三万,这两三万给谁不是赚,想要差事就要拿出诚意,诚意无非钱财二字。
    官员看不起商人,是官员握着生财的脉门,享受着商人们的巴结。
    温持念苦笑道:“两次去钱没有少花,而且父亲承诺十二万匹布,绝对是去年今年新织的布匹而不是历年的陈布。最后这个差事还是落到了吉州紫薇坊袁家的头上。我倒是不信,相同质量和数量的布匹,紫薇坊能开出比锦绣坊更合理的总价。”
    “同行如仇敌。”温神念向夏语澹解释。
    “商场如战场。”夏语澹表示理解。
    “袁家得了这件差事,在我们上京的那几天,联络了五家织坊,以发展丝织业为目的要在五年之内,在和庆府和吉州府两地增加十万亩桑田。以后织出来的丝绸,由织造局收购,织造局不收,袁家还和福建的远洋商队联系上了,两地的丝绸可以远销南洋。”
    温持念望着夏语澹,不知道她懂不懂其中的利害。
    若夏语澹真是只有十五年生活阅历的人,很可能不懂,可是两世加起来,再加上温家兄弟刚才那笔帐。
    袁家公开宣布要增加十万亩桑田,你说他们压迫贫民,他们是不会承认的。他们还会说是给了贫农们一条生路,有财大家一起发,发展了丝织业,繁荣了当地经济,甚至于和庆府吉州府两地的丝绸能远销南洋,离开海港还要向朝廷交纳一笔赋税。他们是在给朝廷赚钱。
    夏语澹表情凝重道:“好像我说这句话不太合适。财富集中在少数人的手里,并不是一个国家的幸事,藏富于民,才是真正的国家之福。袁家的做法,只是鼓了少数人的荷包,我也在少数人之列,可是我不会领这份情。”
    温家兄弟的神情彻底放松了下来,温持念还坦白了道:“在商场上锦绣坊对上紫薇坊,几乎都是锦绣坊败北而走,前年父亲本要在杭州府仁和县开一家绸缎庄,铺面过户的文书拿不下来,生生被紫薇坊截了糊。袁家老爷生了四十六个女儿,个顶个的漂亮,真是气得我吐血。”
    四十六个女儿想想也不可能是嫡女,都是庶女。是袁老爷和歌舞伎生下的,歌舞伎个个都是绝色的,根好生下来的女儿也漂亮。然后袁老爷做生意,金钱不能诱惑,就使美人计。温家看上的铺子袁家也看上了,两家争铺,袁老爷把一个才十三岁的女儿送给了处理此事的杭州府仁和县县令,那位县令就把铺子判给了紫薇坊。
    这种幕后肮脏的交易,温家把柄都抓不到。因为县令没有纳袁家的女儿为妾,只是睡一晚,就扭转了整个事态。袁老爷在商场上又狠又毒,不择手段的名声让一般的商家避其锋芒。
    其实大户人家圈养歌舞伎就是陪客用的,俗称家伎。高恩侯府最早的一批家伎还是封侯赏的,这都是惯例了。温家也没有那么干净,家里买过几匹扬州瘦马就是干这种事情。
    才色双绝的扬州瘦马老贵了,动辄数千上万两,而且六七年就过气了。袁老爷不亏是商人,嫌扬州瘦马贵就自己生,这一笔开销省下多少,然后女儿们长大了又给他赚一大笔。
    商场官场上很多人都知道,袁家是个没挂牌子的私窠子。可是袁老爷把投其所好做到了炉火纯青,又至贱无敌,谁会去管袁老爷怎么待亲生女儿呢。
    这个时代,做妓和招妓,是合法的。
    同行如仇敌,温家在这个事情上也存了私心。近二十年商场上温家处处被袁家压制,袁家能不择手段,温家做不到不择手段,就走了另外一条路。温神念用心读书考进士也有这个原因在里面。温家供出一个进士,温神念就是不做官摆在温家也是一尊大神。
    现在嘛,温家认识的夏六姑娘成了太孙妃,就是温家手里的利器了,还是一把暗器。
    通过聂家大夫人和二夫人,夏语澹明白了‘有所求’并不是一件坏事。目标一致,人和人才有相处的必要。
    所以夏语澹笑着和温家兄弟道:“我也不是养在天上的仙人儿,不受烟熏火燎的。你们把改稻为桑不合理的主张写下来,我拿给能做主的人看。”
    温神念没有授官,根本就没有上奏的权利,即使他授了官职,他的奏章也未必能送到御前。他的政治主张,也没有人用心一听,从而得到足够的重视。
    “那我们现在就重新写,也不是写,整理一下很快的。”到了现在,温神念也有点紧张了,这是他作为士人的通病。能做主的人是谁?温神念读了十五年的书,就是为了走到君王的面前,献上自己的一片忠心。
    君臣犹似夫妻,温神念这位新妇能不紧张吗。
    夏语澹眨了一下眼睛,想到她所看过的锦衣卫的密奏,含笑道:“你们写吧。不需要赘述旁的一个字,怎么简洁怎么写。他看奏章都没有多大的耐心。也别写成科举文章似的,他也不爱看。”
    温神念懂了,摒弃了所有的格式,只是就着改稻为桑这件事,写下自己的看法。
    这中间也看出温持念的才华了,夏语澹看着帮忙算计的温持念,点着脑袋道:“你不需要卧床休息一下吗?”
    温持念捋着他的帽子道:“没事,我早好了,就是没有头发不能见人。还要躲个把月吧,我天天困在屋子也很无聊的。”
    “也是哦。”夏语澹笑道,除了和尚尼姑之外,光了头就像没穿外衣出门一样。
    两位堪堪整理完,甄氏带了两个婆子提着食盒来来,甄氏人也爽利,问道:“沈娘子用饭吗?”
    家里来客,留客吃饭是礼节。虽然夏语澹有点特别,可是现在将近午时,该吃饭了又不说一声,就是失礼了。
    “好呀。”夏语澹面对甄氏笑着开口道:“也不知道伯母知不知道,我小时候蹭了你们家很多饭,蹭完了打包带走,还要带上一伙人来蹭。”
    甄氏尚显拘束的脸上露出了笑容,道:“只是家常小菜,依着和庆府的口味做的,但愿你吃得习惯。”
    两个婆子放下食盒,一个拿盆,一个拿水先伺候夏语澹洗手,再伺候温神念和温持念。
    夏语澹洗了手,看到甄氏在摆菜摆碗,上前接过一碗菜。甄氏的手明显缩了一下,对上夏语澹自然的眼神举止,才跟着恢复自然,轻笑着放手给夏语澹。甄氏也和他们一起吃饭的。
    分食制,餐盘精巧,一碗家常卤牛肉,一盘炒菜心,一盘菌菇炒粉丝,一碗豆腐鱼籽汤。和夏语澹以前在望宿县蹭饭的菜色差不多。
    鱼籽就是夏语澹来探望温持念送来的两包鲟鱼籽。
    甄氏谦辞道:“家里虽然有几个钱,可是鲟鱼籽是稀罕物,家里厨娘不会做这道菜,我掌勺煲了汤,依着豆腐虾籽汤的方法做的。”
    豆腐滚透,鱼籽黄亮,汤色奶白,夏语澹先喝了一口汤道:“好喝,伯母的手艺比我强了十万八千里了。我的手艺止在素菜上,河鲜在我手里去不了腥味。”
    温神念和温持念疑惑的眼神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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