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兴三十四年四月论功行赏,二十几个官员都是升官,户部尚书戴远山擢升为内阁首辅,吏部右侍郎擢升为吏部尚和韩书囡升神枢营副千户,温神念成了户部员外郎并且为何氏挣来一个诰命夫人。
    同年秋税,在全国各地新增的百处粮仓又被填满。元兴三十四年冬连着元兴三十五年春,江南无雪无雨,三分之一的地方正在经受旱灾,包括夏语澹小时候居住的和庆府的农庄。
    “今年我名下的农庄全部免租,告诉那些庄头,若是佃户们来借粮,免息借于他们。”夏语澹现在本身就是大地主,后宫不得干政的规矩放着,夏语澹不过问朝廷赈灾的情况,自己手上这点地,这点粮,这点人还是能做主的。又加之夏语澹在农庄长大,对这些事情也清楚,一条一条的嘱咐冯扑道:“若是佃户们借银子,也免息借于他们。还有派几个可靠的人下去查查那些庄头,若有欺上瞒下的,皆从严处置。”
    夏语澹说一句,冯扑应一声。大道理是很简单的那么几句,可是真正做起来,是治人,人有私心,人有惰性,人有贪婪,人难治,尤其是大旱的时候,人更难治,朝廷两年搂起来的钱粮像水一样的花出去,江南一带还是出现了几十万流民。在流民之中盛传,此次是皇上失德,才天降旱灾。
    不过明白的人也不少,若不是皇上这两年铁血执政,江南的流民就不是几十万,是几百万了。
    又过了几日,夏语澹进宫与皇后商量今年仲夏宴之事,虽然三分之一的国土面积干旱了,也影响不了宫廷和权爵之家正常的生活。
    每年都是这样,皇后对仲夏宴的安排没有异议,只是在末尾对夏语澹正式道:“本宫想向皇上上表,缩减后宫的开支用度,缩减下来的银子拿出去买米赈灾,太孙妃可要附议。”
    朝廷现在虽然花钱粮如流水,可是还有钱,还有粮,夏语澹略思索了一下就推诿道:“前朝竟是这般艰难了。”
    皇后给了夏语澹一个‘不懂事’的眼神,道:“我皇家是天下的表率,后宫省下的这点银子是小,彰显的是我后宫众人与民同苦的仁义。”
    这么大的帽子扣下来,夏语澹只能先问了道:“不知缩减后宫的开支用度,娘娘有了章程没有?”
    皇后这回满意的笑了,略抬了一下手,让身边的萧氏说话。
    萧氏躬了一下身,详细了陈述了一下皇后的供奉。从皇后本人一年一千两年薪,每天早中晚上多少个菜,一年针工局进献多少套衣裳,到整个坤宁宫所有宫女内侍一天的开销,这样仔仔细细的一加,维持皇后的生活的和坤宁宫的运作,每一年要花掉四万两银子。皇后的意思是,今年她的年薪不要了,每天的饭菜她一个人也吃不完,可以裁撤大半,一年的衣裳首饰减一半并且今年不再收取各地进贡之物,这样一省皇后可以省下两万银子,若是整个后宫和太孙妃这边都以皇后为例执行,十万银子是可以省下的。
    萧氏把这笔账算完,皇后等待夏语澹的附和。
    真是一个热血的建议,夏语澹有点被人架着走的感觉,端起茶来喝了几口压下心头热血道:“娘娘,对我来说,我每顿是吃四十个菜还是二十个菜也没有区别,菜那么多我只是略动了几样便吃饱了。但是我的近侍时常得我的赏菜吃饭,要是我的分例减半,我就没有那么多东西赏人了。”
    现在的夏语澹在她自己的地盘就和老太君一样,虽然没有孙子孙女可以贴补,不过赏陈掌事一碗肘子肉,赏抱影一碗鲜笋汤,夏语澹确定,她每天吃过之后的剩菜都被底下的人瓜分了。虽然是剩菜吧,要是按照规矩来,先由近侍用银筷子夹到夏语澹的碗里,夏语澹再夹碗里的菜吃,所以虽然是剩菜,是很干净不沾口水的。夏语澹的背后可是有六七百的宫人,这点东西都不够瓜分还要减半?
    夏语澹的推诿之意已经很明显了,皇后抚着涂了丹蔻的指甲道:“近侍不是各人有各人的分例。”
    “是,可是分例是分例,主子的赏赐是主子的赏赐。”夏语澹平静的回答。
    服侍主子身边的人赏赐不断,才显得待在主子身边的好,不然宫人们拼命巴结主子图什么。
    皇后微微摇头叹道:“一个人一张嘴,这不就是铺张浪费了嘛,你也太宽和了些。”皇后在‘太’这个字上转了一个调儿,充分表达了她的不满之意,再次强硬道:“前朝贞肃皇后在掌宫十七年中,在国家困顿的时候多次缩减后宫开支,以恭俭之德成为一代贤后,本宫欲追随先贤之德。”
    皇后说的前朝,不是上一个朝堂,而是上一个朝代了,贞肃皇后是周理宗的皇后。周理宗是大周数一数二的勤政皇帝,每天都是在批阅奏折中度过的,可是大周却是在周理宗的勤政下日益衰微,在他死后大周朝不到十年就被大梁朝取代了。从结果来看,夏语澹觉得周理宗是个刚愎自用的人,他的指手画脚加速了大周朝的毁灭,那么贞肃皇后在后宫推行的恭俭之德,夏语澹也觉得是沽名钓誉。
    历代后宫的女人为了一个勤俭的名声总会自动的裁撤分例,可是在夏语澹看来,主位上的那个人不会饿着,不会冻着,该得的享受丝毫没有减少,减少的这部分都被主位背后的人承担了,也就是后宫中千万普通的宫人。夏语澹还没有看见过哪一个家庭是靠勤俭,东扣一点西扣一点致富的,于国也一样,整个国家勤俭起来,没有消费没有买卖,算国之幸事吗?
    大梁宫中的用度已经执行了百年,突然抽掉十万银子,宫里的人事物都得为此发生移动,一动就容易露出缝隙,夏语澹怕因小失大不敢动,一动不如一静的好。
    所以夏语澹还是无视了皇后想要做一代贤后这样高大上的愿望,笑道:“娘娘,我进宫的第一天殿下教我,我宫中所有的用度都是太孙妃尊贵的体现,现在为了省万两银子要裁撤用度,我是当心,折损了太孙妃的威严。且我这几年如何掌宫,也多受了殿下的指点,所以要不要裁还是先容我和殿下商量商量。”
    皇后颇有深意的盯着夏语澹的肚子,嘴上却是打趣道:“你们小两口倒是感情好,也是你和我这儿不一样,你那边是两个人过日子,我这里永远是一个人倒不用和人商量了。”
    皇后说起她长年独居宫中,夏语澹就不能接话了,怎么接,那是他们帝后之间的事。
    皇后没有马上放夏语澹走,也没有再提让夏语澹为难的话,就是自个儿默默的伤感了一阵,才让夏语澹离开。
    在西苑太液池旁,陈掌事和崇智殿里的一个宫女低头说了几句话,然后过来扶着夏语澹的手坐船回青乌台道:“今早皇后娘娘上表想在宫中做一些祈雨的法事,被皇上以‘子不语怪力乱神’驳回了。”
    皇上长住西苑的崇智殿,皇上身边的事情等闲传不出来,刚才是崇智殿的人主动漏出这个事情。皇后一出又一出,在宫中祈雨不成又拉夏语澹做恭俭的表率。
    夏语澹点头,面对皇后的动作内心颇感无奈。夏语澹五年无子,皇后从来没有给夏语澹实质性的压力甚至在宗室里为夏语澹说话,只是道皇太孙夫妇的子女缘分来的晚些。虽然皇后在某些事情上表现了足够的诚意,又有太婆婆和孙媳妇,祖姑母和侄孙女的名分掺杂在里头,可是夏语澹从来不为皇后做事。
    皇后做了几十年有名无实的皇后,其实皇后是不甘心的,她想做一做名符其实的皇后,可是夏语澹不会帮她的。
    船渐渐靠岸,夏语澹起身离船的时候,因为船身的摇晃而觉得眼前的景物也微微摇晃了一下,可能是刚才想太多引起了身体的微微不适,夏语澹没有计较那一下的摇晃,提着裙摆扶着宫人的手下船,怎知到了平地眼前摇晃之感更盛,而且几乎是一秒的事情,眼前有色彩的画面变成了灰白二色而且正在褪去光亮。
    这种时候夏语澹的意思还能抽离身体想到这是要晕倒的先兆,为了不直接晕倒在地,夏语澹不顾忌形象的蹲了下来,可是蹲也蹲不住,夏语澹就着深蹲的姿势往后倒一屁股坐在地上。
    “娘娘!”夏语澹能清晰的听见每个人的惊呼声。
    这么多的声音真是烦躁不堪,夏语澹在失去意思之前这样想。
    ☆、第二百零六章 睥睨
    夏语澹失去意识大概只有数十秒的时间,待意识回来自己正躺在春凳上被人抬着回屋。夏语澹闭着眼睛匀匀的吸气,匀匀的呼气,仔细的感受着身体每一个部位的状态,也没有感受到哪个部位疼痛或者另外不舒服的地方,甚至在晕倒之前那种烦躁不堪的感觉都消散了大半。所以等宫人要把夏语澹从春凳上往床上抬的时候,夏语澹挣开了眼睛,这差点让周围正处于心惊胆跳的一群人喜极而泣。不过夏语澹晕倒是大事,那几十秒的时间,陈掌事已经着人禀告赵翊歆,宣召太医,传唤医女。
    有医女常年在青乌台轮值,平日做些推拿煎药的活儿,医术是不行的,陈掌事只让她们先候着;太医是成年的男子,宣进太孙妃的宫室需要一点时间,所以是赵翊歆最先从崇智殿进来。他绷着脸进来,所到之处所有人都自动跪下了,毕竟夏语澹的身体要是出了问题,她们也逃脱不掉服侍不周的罪责。
    “怎么晕倒了?”赵翊歆直接坐在床边问,应该是来了急了,心里也着急,鬓发上都沁出了汗水。
    “我现在好好的,不过是等着太医要做出个瞧病的样子来才躺在床上。”夏语澹目向满宫跪着的人,道:“都起来吧。”说着夏语澹坐起来拿帕子给赵翊歆擦汗。
    身边的人都服侍惯了,尺素和依翠自动自发的捧了盆,绞了帕子递给夏语澹。赵翊歆瞧着夏语澹洗去了脂粉的面容带着些许红润,未见惨白或青白的憔悴之色,倒是略放了心,洗了脸又去换了一身衣裳。
    这会儿功夫太医已经到了,赵翊歆也不计较那些劳什子的玩意儿,捞起床帐,让太医直接把手搭在夏语澹的脉上断诊。太医诊了好久,因为知道赵翊歆略通医理,所以也不敢开一个可有可无的太平方了事,直言医术不精,以他的医术看不出夏语澹身体的毛病。
    赵翊歆沉吟了一下,让冯扑去把宫外头的花姑请来。这些年夏语澹的身体一直很健康,寻常的伤风咳嗽也没有几次,倒是因为子嗣的原因,向花姑请教的比较多,如此一来花姑比太医更了解夏语澹的身体。
    “太医都说没事了,要是不放心我下次出去找她就好,何必现在兴师动众的。”夏语澹连忙小声的阻拦道。
    夏语澹和花姑之间的医患关系是私底下的,一旦花姑奉召入宫,进入了宫廷,在夏语澹弃用她之前,为了确保太孙妃的安全,宫禁森严,花姑就不能像现在这样想给谁看病就给谁看病,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当然花姑得太孙妃看重日后达官显贵之家必然会趋之如骛的登她的门,她也不愁没有一展医术的机会,可是那时和花姑现在的自由是不一样的。
    “早晚都要让她进宫的。以一技之长侍奉主上,也没有她愿意或不愿意的选择。”赵翊歆现在也不知是喜是忧,或者是茫然的状态,但这个决定是坚持的,道:“太医院的药方,翰林院的文章,太常庙的笙簧,浸淫久了就太中规中矩了些,有时倒真比不上外面新进来的敢做敢言。”
    去宫外请花姑来回最快也要个把时辰,赵翊歆也不出去做事了坐在床边陪夏语澹说话。
    既然有这个时间,夏语澹就和赵翊歆说了今天皇后提到了缩减后宫开支的建议,面对赵翊歆夏语澹就换了另外一种俏皮的方式道:“我的宫里每天米都要吃掉二十担,我给自己算了一笔账,我一年也享受着三万多两银子的供奉,这还别算很多东西是不可以拿银子衡量的,你还养得起我吗?”
    赵翊歆脸上浮现一点点笑意,道:“几个女人难道还养不起嘛!”
    夏语澹晓得他是把皇上后宫的开支也算在里面,但这会儿夏语澹就要使性子,微扬了下巴道:“什么几个女人,你把我一个女人养得好好的就好了。”
    赵翊歆坐得和夏语澹近些,正好把夏语澹搂到怀里,道:“你今天觉得娘娘可怜了吗?几十年夫妻的名分,娘娘一件事情也做不成,为了做成一件事,还要拉你入伙。”
    夏语澹垂下眼帘,但是随后又扬起眼角道:“有那么一下下那么觉得来着,可是又想起萧姑姑报出来的,娘娘一年该得的供奉,这一块上从来没有怠慢过娘娘一分,这些都是皇爷爷给她的。除了这些还能这样呢,搁外头大族之家的老夫老妻很多也是这样过日子的,各过各的日子。不管事也有不管事的好处,以前温神念家的老太君倒是管事的,子孙繁盛总有这家宽裕那家艰难,还有几家特别不肖长年在温老太君那里打秋风的,温老太君顾着这个顾着那个,看着那样的儿孙岂不焦心,其中的烦难只温老太君自个知道。娘娘现在落得清静,也别抱怨了这份清静,多少老太太想清清静静的过着晚年还过不上呢。”
    “其实根据钦天监在南边的估测,下个月就会有雨了。皇爷爷是不喜欢做一些假模假式的动作,祈雨这种事,天要下雨便是不去祈求它,它照样落下雨来,天不下雨,当然再求也是没用的。”
    皇上不会求人,也不会求天。
    假模假式,这个词否定句用在皇上身上,就衬出了早知会下雨而上表祈雨的皇后假模假式了。赵翊歆很少,几乎是不对着夏语澹发表对皇后的看法,可是这一次赵翊歆也忍不下去了,自然赵翊歆是皇上养的心里是偏着皇上。
    这些日子皇上常常招成妃和丽妃伴驾,因为皇上面对这两位也比面对皇后舒服。在赵翊歆看来皇上和皇后,就是皇上心里没有装着别人,他们在一起也是不搭的。前两年皇上撸顺了户部和吏部,其中诛杀,流放,连坐,贬官,弃用的人近万,现在皇上用政令压下了江南一带的物价,江南一带,即使下个月开始下雨,大梁的鱼米之乡今年也不会有好的收成,自己度日都难,物以稀为贵,好些人都想趁此困顿之际发笔大财,所以这几个月,皇上又修理了一大批囤粮倒卖的商贾。说得难听一点,现在的皇上就和土匪似的,被他盯上的人家,银子和粮食都抄出来堵江南几百万老百姓的嘴巴,不是堵一天,要堵到地里长出粮食来为止。皇上骨子里是睥睨天下的,所以皇上其实不在乎臣民如何评价他,是仁厚之君,还是暴虐之主,皇上只是特别爱惜,这份失去了所有而剩下的璀璨皇权而已。
    皇后只懂得自怨自艾,几十年都没有看懂皇上,她苦心经营一个贤后的美名干什么,她经营的过程是她放低了姿态讨好世人的一种态度,这和皇上骨子里的傲气是背道而驰了,皇上当然看不上要驳回的。几十年过去了,皇后这种自顾自的,和皇上不在一个频率上的事没有少做,而皇上的词典里是没有迁就两个字的,也没有耐心按着自己心中的理想改造皇后,毕竟皇后在皇上心里,和千千万万的女人没有区别,这个女人不合心意,总有比皇后合心意的女人。
    可是皇后执着了,她以为她占着名分,就已经是和千千万万的女人做了区别,皇上该待她不同才对。
    夏语澹眼神有些黯然,不过她不会让别人的怆然失意占住自己的情绪,很快脸上挂出浅笑,柔声道:“我是个很笨的人,笨到不知道我所的话,我做的事会不会让你喜欢,你要是哪里不满意了可要说出来,若是能改的,我可以迁就迁就你把那些改了。”
    夏语澹嘴上说着迁就,其实也不觉得那是曲意将就。为了长存这份夫妻的感情,有些努力是必须的,现在赵翊歆是二十岁,他的一生才一小半儿,将来他会越走越远,眼界开阔,胸襟宽广,将来他坐在皇位上俯视天下,夏语澹在担心有一天,赵翊歆也用俯视的姿态看着她,夫妻之间应该平视才对。
    赵翊歆心里的预感又加深了一分,平视看着夏语澹,深黑的眼睛流动着金色的暖光,道:“你这些天好像和以前不太一样,前几天臻哥儿病了,也值得你牵挂几天日日过问几遍,昨天抱影和王贵那点事,又让你半宿没睡着,今天又是这样。”总之这些天夏语澹的情绪很容易被别人的事感染。
    “有吗?”夏语澹倒没有感觉。
    赵翊歆也不再多说,直到花姑来了,根据夏语澹各种微妙的变化才推断夏语澹是怀孕了。
    “真的?”夏语澹还难以置信,因为她的月事都有详细的记载,一个月还没到呢,能摸得出滑脉?
    “只是推断而已,我并没有摸出滑脉,我这儿把娘娘一个月的事儿都盘问完了,娘娘身体健康,今日也没有大喜大悲情绪波动到致使血气一时不足而短暂昏厥的地步,且娘娘晕倒之后脸色自动回转成红润之色,并不是真正的气血不足之态。正在孕子的女人身上的气血还被腹中的孩子一瞬所夺,倒是会出现这样的状况。当然因为日子太浅,实际的脉象我还摸不到,所以也有可能不是孕子而是别的原因,若是别的原因就非我医术所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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