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那些不敢多留的人们不同,一辆牛车静静地停在崔府对面的巷道中,许久都不曾挪动半分。车内之人自斟自饮,勾起嘴角笑得异常愉悦。二房嫡脉,从今往后便是博陵崔氏之耻。从天之骄子打落尘埃,想必某个人的神情一定十分精彩。谁又能想到,区区一个孩童的执念也能毁掉整个家族?他们未免对自家人也太过信任了些。流着同样的血脉又如何?若换了他,早便将那些个吃里扒外的都斩尽杀绝了。
    啧,不够心狠,如何能做得了大事?
    此时,崔府之内却不似外人所想的那般慌乱。
    崔敦、崔敛早已与郑夫人、真定长公主说了此事,各自都有了妥当的安排。王玫昨夜也听崔渊说起了今日之事,自是明白必定安然无事。崔渊见她神色如常,低声道:“或许比上元次日的搜查还更仔细些,不过无妨,你跟着阿娘、叔母便是了。好好顾着身子,莫多思多想。”
    “我省得。”王玫道,牵起了崔简。眼角余光瞥见崔希,她又向他伸出手。这孩子略有些羞涩,握住她的手时,手心仍有些潮湿。王玫很清楚他正担负着的沉重压力,恐怕免不了会多想,便宽慰道:“清者自清,阿希安心罢。”
    崔希抿了抿嘴唇:若是他踏错了一步,如今又该是何等情状?举族倾覆的罪,世间有几人能背负得起?幸而他仍维持着本心,幸而他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于是,以崔敦为首的郎君们皆默然坐在外院正堂内,等候金吾卫彻查书房的结果。女眷们则齐聚园子内的水阁当中,好教金吾卫搜查院落的每一个角落。除了贴身侍婢之外,仆婢小厮部曲们都静静地立在正堂前。偌大的府邸一时间竟似空了一般,全然敞开任人查看。
    金吾卫与大理寺司直、评事见状,心里自是暗叹崔家的世家气度。一家人都这般坦然无畏,又怎么可能想不开与齐王勾连?虽说已经有些偏向,但他们仍是细细搜检,不放过任何可疑之处。不过,将崔家籍皆翻找出来,他们也没能寻得出任何与齐王谋逆有关的物品。于是,金吾卫中郎将、大理寺司直、评事都向崔敦、崔敛行礼,说了好些场面话之后,这才离开。
    崔府大门猛然洞开,令牛车中的人倏地精神起来。他饮了许多酒,已然有些微醺了,掀开车帘一角,含笑的眼睛望了过去——数队金吾卫无声无息地走了出来,金吾卫中郎将、大理寺司直、评事与相送的崔澄、崔澹寒暄几句,便微笑着告辞离去。
    牛车中的人十分震惊,几乎要将挡住他身形的车帘扯下来:不可能!!那不过十岁的孩童居然胆敢骗他已经得手?!不!他绝不会算错!此子眼睁睁见爷娘与妹妹都被送走,生死不知,怎么可能维护这个令人心寒的陌生家族?
    不错!这金吾卫中郎将、大理寺司直与评事一定都收了他们的贿赂!他必须立即找监察御史,狠狠地弹劾他们!那孩童既然如此在乎亲人,能利用一次,便能利用第二次!这一回决不能让他们轻易逃过去!
    “澄澜,你很惊讶?很失望?”倏然,车厢外传来一个含着笑意而又无比熟悉的声音。
    车中之人微微一怔,双目猛然红了起来,咬牙切齿:“你都已经知道了?”
    “知道什么?”崔渊跳上牛车,拉开车帘,斜睨着他,“你如何诱骗阿希?让他栽赃陷害于我?亦或是,你如何劝服他舅家,骗得芙娘上元夜出走,好教我追过去遇上那些丧心病狂的刺客?又或是,你如何以高官厚禄诱惑我那庶兄,令他们不知不觉成了马前卒?借用他们挑拨我们二房嫡庶之间的关系?”
    崔泌额头上青筋毕露:“原来……你早就已经知道了。”所以将计就计?哄骗于他?在一旁嘲弄地看他兀自得意洋洋,看他毫不自知?!可恶,实在是可恶之极!!
    “你做得并不算隐秘,我又如何能不知道?”崔渊勾起嘴角,低声笑道,“而我做了什么,你却未必知道了。”他笑得格外意味深长,崔泌不由得双眼圆睁,似是联想到了什么,只恨不得能手刃眼前之人:“我的车夫呢?!”他必须赶紧赶回家去!家中……家中不知道已经出了什么事!!
    “你的车夫方才冒犯我,已经被我的部曲拿下了。我们族兄弟之间还好说,若是冒犯了旁人,可不是如此轻易便能了结的。不如,我替你管教些时日,再让他回去侍奉你罢。”崔渊避过他奋力击出的拳头,往后退两步,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念在你我终究血脉相连,我将部曲暂时借给你充作车夫便是了。”
    他的话音方落,带着斗笠的张二便跳上牛车,冲着崔泌龇开嘴,露出一口白牙。
    眼见着这孔武有力的虬髯大汉占据了车辕,挥起了鞭子,崔泌便是想跳车也已然来不及了。他左思右想,觉得崔渊的部曲不可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将他杀死,便勉强镇定下来。如今当务之急是赶回家去,其余之事只能留待往后再清算。只是,立在路边的崔渊脸上的笑容,却让他心中又妒又急,心中的不祥预感愈来愈沉重。
    安平房的老宅位于长安城东北角落的永福坊,离胜业坊并不远。
    崔泌心急如焚,张二却不慌不忙地赶着车,任他如何急催、如何辱骂亦毫不动摇。
    待他赶到老宅前时,所见的便是金吾卫将家人押解而出的场景。不待他上前询问,便有大理寺司直认出了他:“崔泌崔澄澜!将他带走!”他正欲质问反抗,抬首见垂头丧气的父亲、惶惑无比的崔泳,忽然便再也说不出任何词句来。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这定然是崔渊的手笔!!这居然是那位魏晋名士风度崔渊崔子竟的手笔!!
    不!他不可能输给他!他绝不能就这么输给他!他曾经布了那么多局,他曾经殚精竭虑地做下那么多事,绝不会被他一击即溃!
    经过金吾卫彻查,博陵崔氏大房、二房、三房皆安然无恙,旁支虽偶有些出格之事,但与齐王谋逆显然并无干系。然而,安平房嫡脉却查出了大量来历不明的财物与十分可疑的书信。崔泌与崔泳之父好财货的性情早已经传开了,谁也无法替他掩饰,他也无法解释这些财物的来源。大理寺狱尚未动刑,他便将丁忧之前任刺史时贪的钱财都招了出来。然而,许是收受的贿赂实在太多太杂,就连他也说不清为何会与齐王有了牵扯。
    至于崔泌,虽然与收受贿赂无关,但身为魏王门下的他竟与太子一派有书信来往,令众人无不为之侧目。崔泳则完全是无妄之灾,受到父兄牵连,也被御史一连参了许多本。甚至有人认为他这回进士及第也未必完全凭真才实学。
    崔泌、崔泳很快便被放出了大理寺狱,其父却深陷其中。兄弟二人不得不向魏王求救,却连魏王府都进不去。李泰以为自己一直受到欺瞒,居然深信一个两头讨好的小人,正在气头上,哪里会听他们的辩解?说不得他遇刺之事也有崔泌的干系,不将他们赶尽杀绝便已经是仁慈得很了!!
    崔泌自知遭人陷害,却寻不着人为他出头,也无法证明自己与太子一派毫无干系。且太子一派见魏王自斩臂膀,自是忙不迭地放出了更多流言,待他也真真假假、十分亲热。他便是再想与他们撕虏开,恐怕也已经无人会相信了。
    短短两日,崔泌便经历了天之骄子彻底跌落尘埃的苦痛。连嫡亲的大房世父世母为了避免被他们牵连,都已经迅速地分了家,并将他们一脉出族。忍受着被出族的耻辱,辗转求助却无人理会之时,他亦曾想过彻底放弃父亲。然而,若坐实了逆反之罪,作为成年男丁,他与崔泳都逃不过绞刑。他们一家也将彻底成为博陵崔氏之耻。崔渊此人果真狠辣,一击即中!!
    “都是他……都是他……”
    他喃喃着,两天两夜不曾歇息,双目中早便充满了血丝,神情也越发狰狞。
    与他同样狼狈不堪的崔泳猛然抬首:“阿兄……咱们去求大房、二房两位族世父!!尤其是二房的族世父与真定长公主!!那位贵主深得圣人信任,只需她为咱们说话,圣人定不会轻易给阿爷定下谋反之罪!!”
    崔泌脑中绷紧的弦终于彻底断了,他一巴掌抽了过去,失控地吼起来:“你别异想天开了!!咱们家落到如今这般地步,都是崔渊下手陷害所致!!见咱们家落难,他们都恨不得落井下石,怎可能会帮我们!!”
    崔泳怔怔地倒在地上,过了许久,才低声问:“阿兄,你为何会满怀恶意揣度子竟阿兄?他那般光风霁月的人物,又如何可能无缘无故对付咱们?莫非……莫非你瞒着我,做下了什么事?”他说罢,轻轻地笑了起来,而后摇摇晃晃地起身,仿佛醉酒的人一般蹒跚地走远了。
    崔泌似乎什么也不曾听见,只嘿然冷笑着,不断重复:“休想……休想……崔子竟,我一定要取走你的性命!绝不能坐视你风风光光青云直上,绝不能……”
    忽然,他似是想起了什么,猛然坐直了,吩咐道:“赶紧备水,让我沐浴更衣!!”
    他永远都不会走投无路。
    傍晚,一辆不起眼的牛车驶出了安平房老宅,向房陵长公主的别宅而去。崔渊得到消息之后,微微一笑:“窦驸马先前尚且不信,他们瞒得倒是紧得很。如今得了这个消息,他总该信了罢。”张大心领神会,立即忙碌起来。
    翌日,房陵长公主与博陵崔氏安平房崔泌私会,教驸马窦奉节捉住的艳闻传遍了整座长安城。而脾气暴烈的窦奉节当场削其鼻、耳,导致崔泌重伤濒危,给这则艳闻多少增添了些恐怖的意味。
    “得以青史留名,澄澜想必已经没有遗憾了。”崔渊听说此事后,饮下一盏浓稠的桂花酒,笑意粲然。
    ☆、第一百九十七章 太子事发
    房陵长公主与崔泌之事暗地里传开之后,博陵崔氏安平房彻底沦落为高门世族们暗讽嘲弄的对象。便是其他几房也受到了牵连——毕竟不论是哪个房头出身,只要“博陵崔氏”与这种事扯上干系,数百年的家族声望便一同受累。
    崔渊自是早已料到这般结局:博陵崔氏本便是同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崔泌那般自私之人,只在乎自家的虚伪名声,不在意其他房头的死活,当然出手狠辣不留情。而他多年受家风熏陶,却打从心底不想博陵崔氏祸起萧墙而从此衰落。因此,他不愿父兄牵涉进来,便是不想将二房与安平房之间的矛盾公之于众。如今仅以崔泌一家为代价,便彻底除去了他,名声受累也已经算不得什么了。只是,崔相经年营造的好名声朝夕之间便毁于一旦,安平房也不知能不能再度涅槃重生——当然,惋惜的念头只在心中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仅有释然。从今往后,他再也不必担心有人躲在暗处欲对他们一家四口不利了。
    不过,就连他也并未想到,当天下午,崔泳便匆匆地赶来胜业坊崔府寻他。听得老管事崔顺的传话,他垂首略作思索,这才抬眼道:“让他进来罢。”他想听一听,崔泳来见他,到底是为了复仇,还是为了求助。虽说他做下这么多事,几乎是天衣无缝,但崔泌对他的敌意实在太过明显,崔泳也不可能丝毫不曾怀疑。
    “子竟阿兄。”昔日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如今脸色惨白,瘦得几乎已经脱了形。就连他身上的衣衫,似乎也不像往日那般妥帖,仿佛出门做客也并未想到更换一般。如此失礼之事,他竟然并未察觉,或者说无暇注意,可见他如今或许真是已经走投无路了。
    “……听说你们被出族了。”崔渊淡淡地道,语中并无任何讥讽之意,“应该有落脚之地才是,怎会如此狼狈?”
    “顾不上了。”崔泳低声答道,忽然朝他拜下,行了稽首大礼,“子竟阿兄,我阿爷与齐王祐并无来往。便是他不小心收受了贿赂,也绝无谋反的胆量!还请子竟阿兄帮一帮我!为他转圜一二!”不待崔渊回答,他便又急道:“我去求了自家世父,也去求了大房的族世父,他们都不愿沾染此事……我已经……已经找不着旁人了……”
    “连你嫡亲的世父都不愿帮你,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帮你?”崔渊接道,“而且,我尚未授官,所识之人有限,又如何能帮你?”
    崔泳猛地抬起眼,定定地望着他:“我相信子竟阿兄一定有办法。旁人做不到或是不愿做之事,子竟阿兄都有胆量去做。”说到此,他又道:“我知道,子竟阿兄先前遇到的那些磨难,或许都是我阿兄的所作所为。但我阿爷之事,确实是清白无辜。我相信,子竟阿兄亦不会容忍这等颠倒是非黑白之事成真。”
    崔渊扬起眉:“我会尽力一试。”
    崔泳目露感激之色。
    “不过,我却并非是为了什么公道是非,而是觉得你委实是个不错的人。无论外人如何冷嘲热讽,你也依然不曾放弃你的父兄,心性确实至纯至真。”崔渊轻轻一叹,“能继承崔相者,或许非你莫属了。你若是出事,安平房很难东山再起。就当是,偿还崔相昔年对我的称赞与勉励罢。”
    崔泳恍然想起许久之前,祖父含笑牵着崔渊来到他们兄弟二人面前的场景。那时候,他确实从未见过祖父如此和蔼的神情,也从未听过祖父如此毫不吝啬地赞赏他们这些子孙。想必,自那一刻起,阿兄心底便埋下了嫉妒,最终生成了执念,害人害己。想必,亦是自那一刻起,他与崔渊之间便存了一线善缘,也给他们一家留下了一线生机。
    两人均未提起崔泌。一人只当他是过眼烟云,转瞬不见;一人却是羞于提起,只想独自担负下去。虽说崔泌如今已经是大名鼎鼎,但他曾经生活过的痕迹,却渐渐消失了。他重伤濒危,到底是生是死,想必也没有几个人真心在意了。
    意识到自家成为其余人话里行间的谈资之后,崔敦、崔敛尚未在往来走访之间感受到这些细微的态度差异,整座长安城便又陷入了紧张与煎熬之中:癸卯年四月一日,目前正身处大理寺狱中,且险些被定下谋逆大罪的太子突厥铁卫纥干承基向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告发太子李承乾谋反。据他称,太子与陈国公侯君集、城阳公主驸马杜荷、长广公主之子赵节、汉王李元昌等人多次密议,常有怨望之言。因嫉恨魏王李泰,李承乾与侯君集定计于上元之夜刺杀于他,并嫁祸突厥人以促成出兵之机。此计不成,他便迁怒于太子詹事于志宁,令纥干承基率人前去刺杀。但纥干承基见于志宁生活清廉得近乎困苦,便不忍动手,于志宁这才逃过一劫。齐王祐谋反的消息传来后,李承乾私下曾言:东宫距离大内不过二十步,谋大事当可成,绝非千里之遥的齐州可比。
    事关太子,大理寺卿与刑部尚书听得这些话后,只恨不得自己从未听到过一言半语。齐王祐谋反时,圣人尚且震怒无比以至于昏厥。如今他寄予期望的太子谋逆,他的反应绝不会平静!说不得,他们二人受到迁怒之后,连官职都别想保住!
    然而,谋逆之事实在太过敏感、太过重要,谁又敢隐瞒呢?于是,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脸色苍白地匆匆入宫禀报。不出他们所料,圣人听闻此事之后,头一个反应便是叱骂:“诬告太子!该当何罪?!立即将那纥干承基斩首!”
    “陛下。”长孙无忌迎着天子之威,毫无惧意地回道,“按我朝律法,告发逆反者,须得立即令金吾卫彻查方可处置。若是诬告,自然当从重判罚。但若不是诬告,不但不能罚,反而需赏……”他淡定的神色微微一变,低声道:“莫非,陛下想坐视‘玄武门’之事再发?”他的言下之意,却是认为太子或许确实有谋反之心了。
    “长孙无忌!”圣人也顾不得像平时那般只称舅兄的字,而是怒而叫了他的名字。但看着跟前躬身行礼的舅兄,他却骂不出那些违心之言。他很清楚,作为太子、魏王、晋王嫡亲的舅父,长孙无忌素来也是不偏不倚,公正得很。而他所说的话,也没有任何偏向,纯粹只是想查出真相而已。
    “朕绝不相信……”
    “那陛下便更须得调查清楚,此次是否确实只是诬告。不然,于太子殿下的声名有损。”
    这两人对峙良久,房玄龄、杨师道、高士廉皆难以插话,只得焦急地朝长孙无忌使眼色。而方才临时被叫过来议事的崔敦意识到自己听到了什么,一边努力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一边暗暗思索自家该如何应对接下来魏王一派的耀武扬威。
    也不知是谁,暗地里将消息传给了立政殿中的长孙皇后。长孙皇后并未犹豫太久,便摘除钗环,换了身素衣,亲自前来请罪。听闻皇后前来,长孙无忌、房玄龄等重臣皆退避到屏风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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