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风身子低伏着,紧跟前头落地无声的左无妗朝西走,稍稍抬头,落日毫无遮挡地闯入眼帘,柿红色的火球似是要将她整个吞下。
    这栋房屋有着罕见的古怪布局,房屋矮小、屋檐极低、坐东朝西。跨进大门,一股阴森森的鬼气袭来。枯朽的老树兀自矗立庭院,扭曲地生长,四周寂静到连一声猫叫都听不见,更别说上元的热闹气氛……着实令人毛骨悚然。
    她与左无妗在长安县的大小街道兜兜转转了大半日,终于摸到了这里。
    昨夜晨风被袭的赌场人去楼空,他们只揪到几个回来偷摸东西的小人物,顺着这几个人提供的零星线索摸到赌场老板。左无妗负责唱白脸,晨风唱红脸,长剑一横,再靠着晨风在长安城内积攒下的好人缘一路查到募集兵的聚集地。
    既然皇太女找来的是流亡的募集兵,那么他们直接从这帮人入手准没错。
    “您功夫这么好,哪里还有用得着我这个二等残废。”晨风忍不住调侃。
    左无妗瞥她一眼,冷声道:“我不会周旋,只会杀人。”
    两人推开禁闭的木门,眼眸低垂的彩绘菩萨像显现在眼前。它高约一丈叁尺,占据了大半个房屋,发髻高挽,身着青衣,走近仰头去看,会发现它的眼眸里含着的黑珠子正凉凉地紧盯着你。
    晨风按照线人的朋友所说那般,合门,再吹灭供奉在桌上的油灯。
    屋内霎时暗下,一抹淡淡的蓝光从脚下的夹板内泄出,左无妗取下腰间的匕首沿着缝隙撬开,底下嵌的是一块微微亮的青石,青石旁是一道铁汁浇灌的细缝。晨风摘下悬挂腰间的荷包,将铜钱一枚枚往下仍。约莫扔了五百钱,菩萨像后传来一声轻响。
    是暗道。
    “屏气。”左无妗嘱咐一句,鬼魅般飘入暗巷。她简直比洞窟里的蝙蝠还熟悉黑暗,比死人还要无声无息。
    向来自负的晨风继昨夜被个小男人捅刀后,又一次遭受了打击。陇川左家……究竟是哪一号的人物,她想着,咬咬牙,紧接着劝慰自己过了今日就回去当她的潇洒游侠,没必要多搅和。
    皇家的事,沾手便是血,底下的水不是她这种平头老百姓能去蹚的。
    她们沿青石板作阶梯的甬道向下,一直走到尽头,展露在眼前赫然是一座地下堡垒。未等晨风阻拦,左无妗便飞鸟似的扑向守卫,两刀割喉,快得连刀刃上都瞧不见血。晨风瞧着地上的两具尸体,拧眉扒下腰牌,没有作声。
    再往里,一道木门后,绢纸上隐约显现出两个人的身影,似是在争吵。
    “接私活便罢了,皇家的事你们也敢伸手,谁给的胆子!”其中一人说。
    另一人辩驳。“大人,同样是付钱做事,为太女做事有何不可?这是我们脱离罪籍的好时候!……我们不过是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
    女人轻蔑的笑声传了出来,她亲昵地环住对面人的脖子,冰凉的脸贴过去,忽得冲不知天高地厚的手下的腹部狠狠来上两拳,再一脚将她踹翻在地。
    “不过是杀一个读书人?”她踩住手下的腹部,道。“你知道尚书令是谁的猎物吗?”
    “谁、谁……”
    “晋王陆重霜。”她森森地笑着。“那个杀人只需要用一根金簪子的……陆重霜。”
    女人说完,瞧着年轻手下害怕又怀疑的恍惚神态,伸手拍了拍她的脸。“你现在想那些不过是传说,对吗?”她又笑了声。“我现在告诉你,那些你听到的有关她的故事,全部是真的……陆重霜绝非武功顶好的女人,但杀人手段比她干脆利落的,我还没见过一个。”
    她话音刚落,袖中一柄小刀破空而出,直直朝着门外的偷听的两人打去。晨风眼疾手快,一把将前头的左无妗摁下,让刀打了个空。
    “谁在那儿!”
    要死,我最近怕是命犯太岁,晨风打了个哆嗦,抽出腰刀。
    酉正,万物皆芒枝起,长安西市,火光与霞光连为一色。
    官吏和百姓都乱哄哄地忙着救火,在一片猩红色与金色交织的街坊内,马背上的陆重霜被一个被烟呛到的女人堵住去路。
    “求求你救救我女儿,”女人猛地跪下,看模样是来行商的突厥人,汉话说得含混,“她被困在屋里,求求你救救她!”
    陆重霜往内一看,确是有一个六七岁女童被围困在火海中。她两边的房屋已经坍圮,头顶两根燃烧的木梁构成一个勉强能支撑的叁角形结构,但隐隐已有陷落的趋势,火星子蒲公英般的四处飘。从这里到女童处横着一片火海,是倒下的阁楼压着支撑花灯的灯架,恰好堵住前去救人的道路。
    人钻不过去,马却能跃过。
    因此这位年轻的外族母亲才慌张地四处拉人,乞求有精通马术的官吏能去搭救女儿。
    陆重霜微微拧眉。
    她看了眼火海中的女童,又瞧了下马边殷切的母亲,心弦微动。
    “长庚,到我身后。”陆重霜说着,手掌拂过战马的鬃毛,挥动缰绳。
    她是切切实实上过战场的狠角儿,这样的距离并不难闯。只见马蹄高扬,一道漂亮的弧线从空中划过,看似健硕的骏马在她的操纵下如蝴蝶般轻巧,轻轻一跃便扑闪进了熊熊烈火中。
    女孩听见马的嘶鸣声,惊恐地捂住脸。
    “别怕,你阿娘让我来救你。”陆重霜翻身下马,冲她伸出手,想将她抱上马匹。
    女童哭得更厉害,她抹着眼泪大喊:“她不是我阿娘!她把我阿娘推倒了!”
    话音刚落,陆重霜感到额上几寸一阵炽热,两年的磨砺令她本能地往右一撇头,箭矢擦着鬓发射入背后熊熊燃烧的废墟。
    有埋伏!
    她抓住女孩儿的胳膊把她拖到身边,正要起身上马,七八个手持环首刀的突厥女人扑过了来。
    陆重霜将女孩护到身后,身子一晃,躲过迎面劈来的环首刀,手指拆开束袖的罗带。为不打草惊蛇,她今日穿的是参加庆典的罗裙,手腕一抖,那条艳丽的绸带瞬间化为夺命的利器,蛇般缠住敌人的脖颈。
    她手臂使劲,为自己争夺了敌人一眨眼的恍惚,趁此机会,陆重霜反手扭断她的脖子,右手扬起拔下横插在发髻的金簪,冲背后挥刀砍上的人的晴明穴戳去!
    金簪精准又狠辣地扎入眼头的泪腺,陆重霜下一个瞬间做的便是将金簪斜斜地一勾,血霎时从眼眶涌出,溅上她雪般苍白的脸,一个圆圆的珠子从敌人的眼眶落入尘埃。紧跟着金簪变幻方位,冲着咽喉猛扎叁下,她的食指与中指掐住簪子上的金丝凤凰,当作施力点,让每一次针对气管的攻击都干脆利落。
    精心准备的华服被血迹浸透,此时天是血色,被火焰蹂躏的地亦是血色,倒映着火焰的黑眸也隐约是红的。她半身是血地扶住咽喉扎着凤凰簪的死尸朝其余的突厥人扔去。对手也毫不含糊,胳膊一挥,将队友的尸首推到身侧,挥刀刺来!
    砰得一声响,尸体重重地砸在燃烧的木头上,溅起无数火星。
    陆重霜调整呼吸,重新拔下一根簪子。这根是配簪,只有祥云暗纹,滑溜地没有任何接力点,最多当粗上许多倍的银针使用。
    她躲过敌人的刀锋,几缕垂落的黑发在躲闪时被利刃斩断,纤细的手把住持刀者的腕骨,逆时针旋转,带血的金簪精准地扎入血管间最柔嫩的肌肉,一招下去,簪子顶住手骨!突厥人吃痛地松开拿刀的右手,左手握拳挥来。重霜急忙退后,脚尖勾住落地的环首刀,抛入手中。
    一刀挥去,斩落首级!
    无头的女尸凭借惯性踉跄着向前一步,头颅落入火海。
    陆重霜如同面见老友般拿紧手中的刀刃,沾血的面颊缓缓露出笑容。
    “我乃大楚晋王陆重霜,”她一字一句地告诉她们,“你们之中不怕死的……现在可以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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