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厥人的事,于宰相应当去找鸿胪寺,”陆重霜不紧不慢地说,“寻本王作甚。”
    她叁指松松拿着酒盏,手肘撑在四方的矮桌,荷叶纹的瓷杯边沿印着薄红的唇印,衬着白如玉的底,尤为显眼。
    “话可不是这么说。”于雁璃轻笑。“晋王驻守边关,与突厥人是叁天两头打交道,鸿胪寺那帮人哪比得上您。”
    夏文宣自小在豪门贵族里摸爬滚打,一听于雁璃暗含锋芒的话头便晓得她要发难。他偷偷瞥陆重霜一眼,在案几的遮掩下,悄悄探出手,掌心覆上她的手背。
    陆重霜神色未改,淡然道:“重霜不通文墨,徒有舞刀弄枪的蛮力,担不起于宰相此等美誉……于大人想问什么便问,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于雁璃拢了拢袖子,目光落在主位上的女帝。“陛下,前些日子大理寺的奏议送回到臣手中,报的是上元之乱。随它一并递来的是户部的账目,包括筹备上元灯会的开支,以及之后的各项损失,夏大人都已批过。”
    鸾和女帝懒散地倚着身侧的男侍,秀丽的两条细眉拧了拧。她刚想说什么,却是一口气提不上,掩着嘴剧烈地咳嗽几声,没能说出话。
    她挥挥手,示意于雁璃继续。
    “臣闲来无事,随手翻了两遍,不曾想发现一件怪事。”于雁璃缓缓起身,看向对面的陆重霜。“臣因此事夜不能寐,因而趁今日晋王在场,想问个清楚。”
    陆重霜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大理寺的奏议说西市纵火乃流寇所为,东市失火是凤凰灯失控。可臣一翻才发现,当时户部批出的钱粮根本不够支付匠人工钱。臣随之去询问太女殿下,才得知是太女一片孝心,从东宫开支中抽出一部分补上空缺,这才有了上元那光耀四方的凤凰彩灯。”
    女帝听闻,细声细气地冲陆照月问了句:“此事当真?”
    陆照月眯着眼莞尔一笑,甜甜道:“照月的本分就是为母皇分忧。唯有母皇心宽,大楚的天下才能安稳。”
    陆怜清与身侧的正君莲雾公子对视片刻,神色微变。
    她微微一笑,转头将目光落在于雁璃身上,柔声道:“于宰相的意思是说……凤凰灯失控是因为户部从中作梗?”
    “哎,怜清妹妹!这话可不能背着夏尚书乱说。”陆照月掩面而笑。“虽然夏鸢宰相不在场,可她的儿子儿媳都在呢。”
    陆重霜唇角微扬,冷笑道:“太女此话未免偏颇。于公,在座皆是大楚的忠臣,圣上面前没有不能讲的话。于私,文德公子入晋王府便是皇家人,是陛下的女婿。一家人之间什么话不能提,何来儿子、儿媳之说。”
    “是是是,”陆照月拨着自己丹红色的长指甲,连道叁声,“晋王殿下的嘴可是跟箭一样利,自然说什么是什么。”
    几位皇女的明争暗斗由来已久,作为半个局外人的沉念安夹在政事与私怨之间,终究没能置身事外,
    她长长叹了口气,出面打圆场。
    “这大好春光,谈政事未免扫兴。”沉念安冲于雁璃摆手。“于宰相,有事待到小朝再议也不迟。”
    “于某是大楚的臣子,是陛下的臣子,日日夜夜为的那都是大楚的江山!有事就要提,有毛病就要改。我们为人臣者,哪能为一己之私,让面前的贼人白白逃脱!”于雁璃不紧不慢地接话,神色凛然。“沉念安,你怕不是在侍中令的位置上待久了,人都待忘本了!”
    沉念安神色骤然阴沉,她向主位上的女帝拱手,目光却直逼于雁璃。“于宰相,既然你这么说,那我沉念安必要听听这事究竟有多大,令你竟敢在圣上春猎之日如此放肆!”
    鸾和女帝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右手搭在矮桌,指甲正烦闷地敲击桌面。
    她自小不是被当作储君培养,对臣子争斗的政策一知半解。若非先帝君上位夺权,也轮不到这个叫陆启薇的小皇女登基。
    按规矩,圣上怀孕后可半月一朝,临产的那几个月由帝君与几位宰相处理政务,小事自行定夺,大事在汇总各宰相与帝君意见后呈上,女帝只需批朱笔便可。鸾和女帝子嗣繁盛,因生产多年不理朝政,也就近些年身子舒缓些。
    一来二去,手中权力一放再放。于夏两家豪门贵族自不必说,就连代为统领后宫的九霄公子也青云直上,将独女陆怜清扶了起来。
    “沉大人既然放了话,我于某也就直说了。”于雁璃甩袖。“夏鸢管理的户部账目不清,大理寺的奏议遮遮掩掩,这上元的火还真不一定是谁放的!”
    陆怜清眼皮一跳,嘴上添柴加火。“哦?于宰相快快讲来。”
    莲雾公子紧跟发话:“诸位大人商议正事,我等男子不便在场,鄙人先行告退。”他起身,向在场诸位行揖礼,做足姿态。
    夏文宣望妻主一眼,攥紧她的手。
    陆重霜反而拍了拍他的手背,简短耳语:“去寻长庚,他晓得让谁来。”
    夏文宣仍不放心,正要再说几句,却见她粲然一笑。
    “莫要担心,随他们去吧,”陆重霜道,“乖乖等我回来。”
    夏文宣垂眸。“千万小心。”
    随在座的几位公子移步,青帐挑起,文宣身侧烤炙后的肉味骤然散开,徐徐焚烧的檀木香围上来,如同锦绣裹住木偶。
    夏文宣思及妻主的嘱托,正要动身,却见寒川公子快步上前。
    “夏公子。”他拿着折扇,手腕一挥,便打在文宣的肩头,拦住他的去路。“哦,不对,如今应当唤您为文德公子。”
    “何事?”夏文宣冷淡地推开扇柄。
    “文德公子还是歇着吧,”于子崇冷声道,“这个节骨眼,还想去哪。”
    于夏两家自古不对付,夏文宣虽比寒川公子于子崇小上五年,却也知道有这么一号人物。而在夏文宣名满长安前,名门望族里最有才学的,是于子崇。
    夏文宣轻笑,露出一侧面颊上浅浅的梨涡。“青娘同我说散席后想吃厨子做的樱桃冰酪,特意嘱托我遣人去说一声……怎么,东宫没有您管的事儿,不代表晋王府没有。”
    “呵,你倒是为晋王殿下……鞠躬尽瘁。”
    夏文宣歪了歪脑袋,不甘示弱:“为妻主办事,应该的。我与青娘情投意合不说,她又在上元救我和阿娘于火海。有恩有情,怎能不尽心尽力。”
    于子崇语塞,隐忍着怒气冷笑一声。
    “东宫事务繁杂,事事过问才是奇怪,而晋王新婚燕尔,正是情浓,多小的事都应当亲力亲为。”莲雾公子只一句,毫不费力地解围。
    他乃前朝萧家的后嗣,萧与夏曾有姻亲,论关系,莲雾公子算夏文宣远房的叔辈,如今成了连襟。
    论长相,莲雾秀气,寒川英朗,文宣雅正。
    夏文宣不愿拂了小叔的面子,笑了笑,转身去传唤小侍。
    四方的帷幔内,于雁璃盯向陆重霜,声音不大却也毫不掩饰咄咄逼人的态度:“晋王殿下,你可在大火前曾私调过南衙禁军。”
    “不曾。”
    “当真?”
    “当真。”
    “那为何会有人来与我状告,你私传南衙禁军,在东西二市恶意纵火!”
    “倘若有冤屈,不如来殿前当面对质。”陆重霜道。“本王正好奇是谁在信口雌黄。”
    “禀陛下,是婢子收的小笺,”幺娘扑通跪下,扯着嗓子喊。“前几日有军娘子托小人传话与太女,正巧那日于大人来看寒川公子,婢子心想朝堂之事不如交由于大人定夺,这才将状告的小笺传与于大人。”
    幺娘说完,指着桌角道。“婢子发誓,倘若有一句谎话,当场撞死!”
    “要说事就说事,别好端端地冒出什么死来……”沉念安皱眉。“于宰相,小辈不懂事,你也跟着老糊涂了?圣上面前,说这种话来要挟人。”
    “沉宰相说得对,”陆怜清搅浑水,“说事只管说事,把事说明白最要紧,一口一个撞死……呵,也不晓得是威胁谁啊……”
    陆照月一拍桌子,杏目圆瞪。“还愣着做什么?掌嘴!”
    幺娘愣了一瞬,继而咬紧牙关,往白腻的脸蛋狠狠甩上一巴掌。
    可还不够,在场的主子谁都没叫停。
    不间断的掴掌声在几人交错的目光中愈发急促,幺娘的面庞浮出骇人的红晕,眼见就要连一片青紫。
    “停吧,吵得心慌。”鸾和女帝蹙眉。
    她长舒一口气,对于雁璃说:“你也别争了,有人传人,早早把事情结了,好回去歇息。”
    于雁璃拱手道:“陛下,请传顾鸿云入帐。”
    “既然如此,陛下,不如顺便把大理寺卿叫来,”沉念安道,“免得吵到最后又不清楚。”
    鸾和女帝稍稍动摇。
    于雁璃由她一手提拔,更是除掉先帝君那一套班子的要棋,她的话,女帝再怎样都会听信几分。
    她的目光扫过底下六人,气短地吩咐侍从:“去传顾鸿云和大理寺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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