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从兰登的怀里挣脱,走出房门。走廊,拐角,长灯,矩形房门,熟悉的一切切像卷进了海沟深处的漩涡,被中心那一点吸纳着逐渐扭曲变形,旋转成无意义的色块与线条,飞速离你远去。你溺在这漩涡里,失重地挣扎,漫无目的地漂浮,咸冷海水灌过口鼻,一只手无意识地按在某部仪器上,你才像抓住了一块浮木,暂得缓气。
    通讯设备,你发现你无意识地来到了讯息收发室,手下顺着本能接通到了08的地址,熟悉的问候声从另一端传来时,你深呼吸了一下,像要排尽脏器中淤积的海水,开口,轻而低地说了那栋建筑和里面机械人的所有事。
    对面沉默了不短的时间,直到你控制不住想再次开口询问时,声音才伴着沙沙磁音从银河另一端传来:“你希望我回答你什么?09,我以为你都想得明白。”
    你沉默不语。房间内一时只有通讯视灯睁着点兔子眼珠大小的红芒,滴滴轻响。
    08的声音平平稳稳,毫无起伏:“你排序第九,直接听命于01,对你包藏祸心在艾伯特族群中几乎等同于死罪,哪怕你犯了错,能够审判你的也只有01一个人。听你的描述,那些机械体里的攻击程序并未经过篡改,而是出厂自带的原始数据。那么,有资格把这一指令写进原始程序的,只有谁呢?我以为这些不需要我来赘述。”
    你的发声系统很难组织出完整的语言,只听08接着说:“如果没有这次意外,那栋建筑永远不可能被你发现,这件事也永远不可能被你知道,你也不会受到任何影响。归根结底都是小概率的偶然事件,不如干脆当它从未发生。09,别太为那些早已被遗忘的往事担忧了,没有意义。”
    你像在混乱的力场里浮沉,半晌才吐出字句:“……你知道什么,是吗?”
    08低低地回答:“她想让我不知道,那我就是不知道的,所有人都是如此。”
    你牵动嘴唇,发不出一丝声音。
    “不说这些了,”08僵直的声音稍微一扬,有点刻意的感觉,“国庆快到了,好好准备吧。大家都很想念你这个小妹妹。”
    你低低的嗯声听起来就像沼泽上冒出的气泡。08挂了通信,你独自站在黑暗中,听着通讯仪的滴滴声在空旷寂静中无限拉长,像炸弹爆炸前的警示声,像达摩克利斯之剑一节节落下,你无处躲藏,只能慢慢坐在地上,抱起双膝,缓缓后挪着身体缩进仪器和墙壁间的空隙里,微尘般的一点落进地板缝里,不被任何人发现。
    你想到01。
    艾伯特人的祖先是人类制造出来的仿生人,人类是整个艾伯特族群的母板。但对比着人类,几乎所有艾伯特人都是残缺的,你们都只拥有着自身工作所需的功能和部件,就像只有实验员才拥有好奇心,工匠拥有绝不会产生厌倦的耐性,只用双手工作的人不需要双腿,只用听觉工作的人不需要双眼,每个人都像定制的产品,出厂前就被精确规划了每个零件每个程序。越接近人类拥有越多功能,是越高等的个体,而01,是整个族群中和人类最相似的个体。
    你记得她是位端庄的夫人,总穿着繁琐的多层深色衣袍,双眼呈现出丰腴土壤般的棕黑,同色发丝高高盘起,可见几根白发混织其中,眼稍和嘴角镌刻着很浅的皱纹,微笑时在纵伸中加深。神情中总混合着慈祥和怜悯,像雨后土壤里蒸出的淡棕雾气。幼年阶段你在她身边接受指导,你记得她坐在模拟器调控投影出的美丽花园里叫你过去,手掌拂着你的额头好似阳光划过,包容地叫你“我的孩子”。所有艾伯特人都是她的孩子。
    你的中枢从高速的运转中渐渐归于平静,终于,你能够在心底默念那个早就得出的结论:你的母亲曾经想杀死你,但你什么都不记得。
    你感到难以名状的恐惧,就像在雷声和闪电下瑟瑟发抖。
    你模模糊糊地想起你恐惧打雷闪电的原因。01身边养着一条品种古老的纯黑大型犬,用药物延长着早已垂暮的生命,每到了雷鸣的夜晚,你就缩在休眠仓里迷糊地梦见那条狗,它的体型骤然拉长四五倍,爪牙亮得反光,双眼隐约浮起红芒,踏着暴风雨夜的轰鸣悄悄游荡过回廊,来到你的房间,粗重低吼和鼻息卷过耳尖。有次你梦游地感觉到庞大的黑影落在了身旁,你抬头去看,那条狗在黑暗中撕咬着旁边休眠仓里的08。08的半个脑袋被甩在地上,鲜红眼球滚落,无数集成电路从撕裂的面孔里钻出来哔呲作响。
    第二天梦醒后你就一直沉默地跟着08,幼年阶段的08脾气比现在更古怪易怒,一把推倒你怒声着让你滚开。
    你的记忆迷乱地在脑子里游窜,身体本能地往缝隙里缩,直到有一双手把你带起来。
    你抬头对上一双蓝得发亮的眼睛,直到对方的手挪到你头上轻轻揉了揉,你才想起来刚刚离开房间时没有锁门。
    “你在做什么?”你尽量放稳声音问他,多亏了机械的身体,如果是在虚拟环境中恐怕此时你的声调会充斥满你难以忍受的软弱。
    兰登戴着小型供氧器,只看得见上半张脸,眼里有柔和的包容情绪,像海水里的阳光,“您看上去很需要安抚。”
    他的手掌停在你头顶,温度像雨点淅淅沥沥沾湿你的发丝,他的呼吸和心跳近在咫尺,他的血管里流淌着汩汩的生命力,他很高,就体型而言你能完全挂在他身上或者藏在他怀里。这里任何一个机械零件都有可能是01的耳眼,但他不是。
    一股冲动陡然升起,转瞬间将其他想法绞成碎片。你眨了眨眼,借着本能,踮脚掀开他的面具,又抓着他的衣领拉低他,牙齿不由分说地撞在他嘴唇上,声音含混:“请安抚我。”
    他脸上有不知是意外还是如愿的神情掀起涟漪,声音有些沙哑:“……好。”
    手掌从头顶下滑到后腰,轻轻松松将你整个人托起。兰登抱着你回他的房间,你环着他的脖颈,双/腿/间卡着他的腰身,下巴妥帖地搁进他肩窝里,像只粘人的松鼠或者落在树枝上的一层雪,时不时就抬头往他喉结下巴或者嘴唇上啃。过去几乎没有谁拥抱亲吻过你,却在和兰登认识的短短几天内爆发式地经历了太多次,你就像第一次吃到糖的孩童,隔一段时间就又惦记着品尝,弄得他不得不抬起你的下巴,断断续续地跟你浅吻。
    最后他在你嘴唇上稍微用力啃回来,眼中无奈居多:“先安分一会儿,我快喘不过气了。”
    你才想起你摘了他的供氧器,外部环境又含氧稀薄。
    你乖了一小会儿,在兰登走进房内背手关上门之后,伸手扯掉了他叁颗衣扣,他准备放下你时又紧紧抓住了他,最后你们一同倒在柔软的灰蓝地毯上。
    兰登的双手支在你的两耳侧,低头在你下巴到锁骨那块皮肤吻了吻,留下一小块沉甸甸的温度压着你的主电路,随后缓缓向下,一颗颗咬开你的衣扣,剥去你塑料包装袋一样材质特殊的外壳。你苍白柔薄的皮肤,微微挺起的苞芽,纤细的腰线全袒露在对方的手掌和唇舌下,他又以自己蕴藏温度与生命力的皮肤覆盖下。
    你的触感与常人无异,反而因为体温差异拉大而更感觉刺激。身体整个绷成一张輮制成的弯弓,因弓箭手的拨弄而小幅度颤抖着,每一个触摸信号都被电流运载着传达到包括发丝在内的身体每个末梢。你明明不需要呼吸,却缺氧般张开了嘴唇让声音顺舌根溜出,手指抓进毛茸茸的地毯深处,暗火烤痒的皮肤在他盖上来时肆意吸纳着温度,像干涸太久的沙漠终于挨上一片积雨云。
    “唔——……”单纯的亲吻,只是亲吻,落在全身各个部位激起不同的感受,像在湖面点开一圈圈涟漪的阵雨。终于连现实中09的面庞也终于染上不堪的色彩,你的思维混乱一团,迷迷蒙蒙中听到自己的声音,没有虚拟环境中那么软弱煽情,只是像坏掉的磁带一般卡壳着往外漏,在身上的人舔舐过某处时,突然淌过去一段尖锐的划刻音。
    有时候你会本能地蜷缩起,兰登便引导你慢慢舒展开,逗弄含羞草一样玩得不亦乐乎。快/感,安抚,原来如此。你乱糟糟地想,怪不得兰登在承受越过极限的愉悦信号时表现得那么痛苦,怪不得08让你用轻柔的触碰去驯服他。
    可一想到08,你的头又剧烈地疼了起来。
    在一切动作平息后,兰登将你揽进怀里,你整理了一下发声系统,确认声线平稳后,才开口说:“……我发现了一个秘密。”
    你没有给兰登解释什么,却莫名地觉得他能够理解。他也确实没有多问,只是一下下点着你的肩头,等待后文。你的声音放轻了,生怕惊动了什么似的:“我只知道它的存在,还不知道具体内容。如果我不去管它,一切就很正常的不会有任何改变,如果我非要去探索它,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如果是你的话……”
    “我宁愿睁着眼睛去死,”你听到他很平淡地笑了一下,“人类有很强烈的好奇心,我也不例外,我不知道艾伯特人是否如此。”
    你看到他身上目录般大大小小的伤疤,想起他给你讲过的经历,实验室,监狱,辐射死星——或许还要算上你的基地,他挣脱了一道道枷锁,像一团无法被冰笼子困住的烈火。或许你不该问他,你能猜到他的答案。
    “我幼年在实验室中的待遇其实相当不错,毕竟是个少见的实验体,”他的笑中带着轻松的哂然,声音在你耳边温热地响,像能熨平你的不安,“有单独安全的房间,食物充足,甚至还有老师慷慨地教授知识,而这些都是免费赠予,我需要付出的仅仅只有自由。听起来很划算,在资源匮乏的宇宙内应该是不少人想要的……只是再精美的城堡当你想离开,都形同牢笼。”
    他的语气很平淡:“将它当堡垒还是牢笼都取决于个人,说不上有什么对错之分,选个后悔可能性最小的就行。”
    你沉默不语。
    你知道属于你的选择题中,第二个选项自出生起就被盖了红叉。你的程序本就是模具里翻出来的,你的任何异样的想法都被一块烫红的烙铁挨个推过去,踩过去光滑平整,模糊焦黑的却是你的血肉,至今这些规则依旧顽固地把控着你的思维,像一只从小被电击长大也不敢踏出笼子的白鼠。你思索着,终于还是让一直以来的第一个选项占据了上风。
    如果01想抹除你,你就不可能还存在着,很显然是你曾经犯了某个严重的错误,她想给予你处罚,最后还是大度地宽恕了你。那么,你应该感恩戴德才是,你怎么敢质疑。
    脑子里的嗡嗡声渐起,有时是01温和慈爱的声音,有时是08低冷平稳的声音,有时它们失去界限地搅和在一起,旋转着,鼓噪着,越发响亮,犹如阴天的闷雷,钻进你的耳朵里,游过你的大脑表层,在每个脏器里留下足迹。09,不要想,我的孩子,我宽恕你的罪过,09,你在质疑什么,08,你,09,我。
    你让自己沉下去。你靠在兰登怀里,你藏在他身下,你想象自己在缩小,在融化,无声渗进地板里,不被任何人发现,像一个睡梦中隐约感受到床边有陌生呼吸的小女孩,裹紧自己的被子把自己按进闷憋的黑暗中,手心满是虚汗地祈祷再次探头时那呼吸已经消失。
    你选择不去想。
    *
    接下来的几天里你几乎完全待在虚拟环境中,换句话说,几乎一直和兰登待在一起。
    自从去了战舰库后,兰登就对你的战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你把战机的数据导入到模拟器中,在虚拟环境中可以随心所欲地使用。另一个方面,不知是出于某种顺其自然还是相互契合的渴望,包含性/行为的相互安抚在你们相处中的占比越来越大,几乎侵吞了原本的日常活动,像两块异名磁石,稍稍靠近就顺着磁吸自然而然贴在一起。
    你觉得性/行为的花样方式比你想象的要多,他赞同地点头,在你耳边念了一串你不能理解的词汇,最后吻着你因困惑而蹙起的眉,说:“如果您愿意,我可以慢慢教您。”
    有时候你们会在狭小的战机上交/合,甚至不顾周围模拟出的战场,而那次的起因仅仅是你在他低头时恰好抬头,嘴唇滑过了他的下颔。他随即毫不迟疑地切换到自动驾驶模式,将你放在操纵盘上低下头亲吻,手指从你的衣摆下游入时轻时重地揉捏着。你的脊背在活动中压过操纵盘上无数按钮,脉冲波和悬挂在机身底部的导弹凌乱又随意地交织抛出,陆续有模拟敌机的攻击袭来,震耳欲聋,但他充耳不闻。
    最后你们还是暂时停下,降落战机进入战场边缘的森林中。兰登托起你,抵在某棵树干上,分开后压了进去。你双手撑在他腹部上,因为全身的着力点几乎只有底下甜蜜咬合着的部位而倍感刺激,腰肢托在他手掌中颤抖不已。他的动作幅度不大,全藏在驾驶员制服里,远远看上去就像单纯的拥抱,只有你断断续续的细咛和绯红迷/乱的脸色暴露一些端倪。
    他解开你的制服外套,将里面的衣物从下方卷起,又轻声哄着你咬住。你照做,泪眼朦胧地看着他把住你的腰,低头衔住乳/粒,用细细的味蕾温柔地照拂过敏/感的嫩/芯。愉悦信号如潮水从发根漫出,你含糊喃喃着绷紧颤抖的身体,于是内里柔软的肉质将对方的轮廓勾勒得更清晰。
    你们身后头顶上的战争甚至还在继续,驶入战场洼地的坦克被地雷炸翻,铁片四射,电磁车四面放出的暗红探视灯光割裂黑夜,子弹滴滴答答犹如夏夜突降的暴雨。头顶上,两艘战机在一起撞成一闪而逝的火花,脉冲弹与激光流一起交织成发光的网。无数朵蘑菇云灼穿夜空,又化作硝烟散去,爆炸声充斥世界,仿佛一万颗行星在坍塌。
    你有时会在兰登加重的啃咬和挑准角度的没入中感到一丝报复意味,但相比你对他做的,这些报复显然太过温柔亲昵。当你再一次问他“你不恨我吗?”这问题时,他的回答充满半真半假的笑意:“您不考虑一下相反的答案?”
    你对此表示:“不可能。”
    他兴致稍起,语气随意地问你:“为什么不可能?”
    你条理清晰地回答:“我认为爱大多是由原始的繁殖冲动催化产生的,是因为体内化学物质产生的错觉。你并不能通过和我交/合而繁殖后代。”
    他被你的话逗笑,只是说:“您太不了解人类了,也不了解您自己。”
    你在虚拟环境中醉生梦死,外界的时间仍旧按照以往的规律流逝。哪怕你可以忽视,国庆日依旧一天天逼近,那莫名的恐惧轻柔地罩在你的后背上,像一头轻轻踏着步子的野兽,鼻吻贴近你的耳侧,炙热吐息袭卷过你的整个后背。
    八百礼仪舰在中央广场整装待发,你该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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