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生也, 为灭轮回!你却与这世间凡夫俗子庸人为伍, 阻我大业!”
    “可你——”
    “当真认同吗?”
    你, 当真与这世间凡夫俗子一般, 认同天地六道, 该有轮回吗?
    从凄风苦雨中, 从浩荡劫波中, 半生刀剑相逼,霜雪向袭!以残魂入道,炼人器为体, 皆是苦难相加。
    从未停止,一路向前。
    入门崖山,杀红小界, 黑风炼体, 一人台会,隐界恩仇, 极域鼎争, 星海重出, 雪域鏖战, 烬池悟道……
    你可曾向心内叩问:这一路行来, 都是为了什么?
    既然举头三尺无神明, 天地间本无至理,则我心我想我为,当无禁忌!凡我心所念, 便是神念;凡我心所想, 便是天想,凡我所为,皆体大道!
    受想行识,无惧无畏。
    可你,到底还在恐惧什么?
    一滴心泪旷照,万般庞杂念散。
    见愁仿佛置身于一片温暖的水域,脑海中所响彻的只有那一声接着一身的质问!
    一路修行,是为了得道吗?
    半生苦难,是为了成仙吗?
    不……
    都不是!
    从头到尾,她不过是想要向世人,向天地,向宇宙,问上一句——凭什么!
    这一刻,没有了强大的躯壳,没有了厚重的神魂,只有这一缕神念被炽烈的地心裹卷在游荡的岩浆里,回归到最本真的状态。
    没有返虚大能,只有凡人见愁!
    在人间孤岛的村落山野,在风水龙穴的雨后木棺,沾着满身干涸的血污,用最清醒也最怆然的神光,望向寂寂的空山、无垠的苍穹……
    “我不想求仙问道,也不要长生不死,我只想问一句——为什么,凭什么……”
    为什么,谢不臣杀妻证道,天无所罚!
    凭什么,天地无眼,既称平等,又眼见苍生罹难?
    你言天生万类,六道平等。
    那么他杀我无所罚,我杀他亦当无所惩!
    生生杀杀,弱肉强食!
    ——这,才是平等!
    所以当日元婴悟道,她能听见那一颗再普通不过的顽石深处,有何心声。
    不过也是一句,为什么,凭什么!
    为什么,我只是一颗石头?
    凭什么,我不能成为那万亿星辰中的一颗?
    于是破旧道,毁旧形,以那一颗不甘愿、不服气的石心,向天地宇宙质询,索取一切所欲所想的力量,化而成星!
    如今,她进入了星辰的深处。
    耳中所闻,是岩浆翻滚燃烧的声音;心中所见,是烈火喷薄迸溅的力量。
    便可想见,顽石成为星辰,将经历多少磨难。
    可就是那样一枚小小的石头……
    从内心的最深处燃烧,将自己一身都投入这万丈的烈火焚烧之中,纵粉身碎骨,亦要换取天上,那璀璨的星光一缕!
    她这半生,苦难走过,披荆斩棘,劫波历尽,不也只是为了那一缕不平之念、那一声不忿之问吗?
    虚虚然近百载,初心如一从未改。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推己及人,则善恶分明。
    己所不欲而强施于人者,是为恶;己所欲而欲人施于己者,是为善。
    秦广生,擅夺人命、擅改人运,自是不赦之恶。
    毕竟我生天地,分属六道,竟命不由己,掌于其手,翻覆间生死难料!
    岂是公理!
    可杀秦广,复轮回,便是道义之所向,公理之所向吗?
    人从天地宇宙中来,终将归于天地宇宙中去。
    有知有识,有情有感,是谓之“我”;
    无知无识,无情无感,岂能谓“我”?
    若天地六道有轮回,为何我之生于此世,不能感我彼世?
    若转生池除人一生记忆,只洗人魂魄如白纸,重投六道,那追根溯源,去寻彼世魂魄之记忆,何异于寻一陌生人之记忆?
    真信轮回,则人与我并无区别。
    我非我,人非人!
    天地间有无轮回,当真有那么重要吗?
    所谓轮回,于凡人修士而言,不过一场华美虚假的幻梦,人若沉湎梦中,不过徒然虚耗此生。
    一切轮回之想,不过源于恐惧。
    求长生,实是畏死;不畏死,何须长生?
    人皆谓,天地无情,修此天道,去寻长生,却不知——长生既求,天地间岂有真仙?
    轮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没有轮回!
    一如当日,寂耶种种。
    神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没有神明!
    可这一切想一切识,又怎敢宣之于口,又怎忍付之于行?
    分明只剩下残破的神念一缕,如风中残烛,瞬息可灭。可偏是这一刹那,深紫的神念里缠绕进幽微的黑气一缕,悄然为她打开了一切的感知。
    万丈岩浆,视若无物!
    这一道神念竟如一道散开的光,轻而易举,不受任何阻挡,触达了地心以外!
    于是她看到了,感知到了,此刻战场上所发生的一切……
    鲜血,正在洒落!
    第八殿转轮王的转轮从十九洲战阵之中飞旋而过,割下一片头颅,炸开一片元婴;
    陆香冷与夏侯赦并肩,挡去了左侧的刀剑,却未躲过右侧的冷箭,鲜妍的面容,瞬间枯萎;
    谢不臣冷漠杀伐,率昆吾集阵迎击,将极域鬼修迫至绝境,在漫天的惨嚎声中抬手,屠戮一空;
    郑邀骋剑而池,却未能救下远处弟子的性命,眼睁睁看着万道鬼气钻进那年轻的躯壳,将一切撕碎……
    大地疮痍,烈风裹血!
    废墟缝隙里随处可见的天时草,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生与死,尽付于此战!
    多少张面容里藏着惨烈的血泪?多少具躯壳在肆虐的战火里倒塌?
    半世修行,一朝湮灭!
    为了什么?
    都是为了什么?
    这一瞬间,她竟觉得神念里万般的灼痛,更甚于这周遭无尽岩浆烈焰的烧灼!
    那是来自她心的灼痛!
    因为不认同!
    人可以欺骗世间万物,甚至欺骗自己去做一切违背于本心之事,可唯一不能欺骗的,是这一颗本心!
    不该!
    这一场战争,根本就不应该开始,更不应该继续!
    不值得!
    为了这所谓的轮回,为了那虚幻的梦境……
    从头到尾,就是一场错误!
    她的恐惧,从不是来自于不知,而是来自于知——
    知道己心,不同于他心!
    对这世人都习以为常的轮回,她满心漠然;对旁人寄以厚望的来世,她不屑一顾!
    秦广王那一声质问,并无任何迷惑之道术,只是再真实不过地,击中了她隐秘而尚未为人道的本心!
    也触发了她的恐惧。
    所恐惧者,无非清楚又清醒地知道,自己活在世间,却不与这世间人同。
    可这一路行来,谁与我凄风苦雨,谁引我侠骨柔肠,谁共我并肩为战?
    正是这世间凡人。
    有仇有爱,或敌或友。
    他们披肝沥胆,以命相荐,所为者,不过恢复轮回……
    她若否认轮回,便是否认这天下同道共同的念想,便是击溃他们赖以相信之道,让所有他们以为有意义、价值的一切,都化为乌有!
    最苦处,不是如今受困不出;
    最痛处,不是此刻烈火焚身;
    最难处,不是眼下生死危局;
    最苦最痛最难处,不过是情与理,难两全!不过是那生于寂静、撞破心魂的一句——
    你,可有举世为敌的勇气?
    “滴答”一声轻响,在脑海中回荡出此问的刹那,燃灯盏内那一滴心火,便似发出了幽幽一声叹息,竟坠入了见愁那一缕即将熄灭的神念!
    分明是火,落却如泉。
    她那一缕神念陡然壮大起来,膨胀起来,在这熔岩的深处,与这星辰之心一同旋转!
    天地间,忽然溢满怆然之气……
    谁说,你是孤独一人?
    我心同你心;
    我心同你心……
    是寂耶在言,天地间不需神明,不需有我;
    是顽石在喊,星辰在天,我亦当在!
    于是一瞬间,迷障冲破!
    在这元始星辰之心,在这盘古率人族迁徙的起点,在这天地间第一缕光出现的地方,在这空间与时间诞生的原点,她终于听见那不可违逆的、来自本心的声音……
    我心出于宇宙,与宇宙同在。
    纵此心为异心,亦分属人心。
    顽石之心,我尚能感;神明之心,我亦能解;何我之心,世不能容?
    一切,不过因为此心尚未得出!
    不去做,怎知天下无同道?
    先有此心,才可感应天地,感应天下同此之心!
    若世间本无此心,我便去做那开天辟地的第一人!
    使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放开一己之心,此心便成为天地之心!
    这一刻,见愁的意识,忽然就超越了世间所有的意识,蔓延出了这厚重的岩浆,蔓延出了浩荡的战场,蔓延到了十九洲地面,触达苍穹,触达宇宙……
    “轰隆隆……”
    万万丈虚空震动!
    没有降临的劫雷,亦没有下落的攻击,只有那一道自地心深处蔓延而出的意识,轻而易举地扭曲了空间之力,让那一片以地心为中心的空间出现了或是涟漪,或是裂缝的波动!
    地心表层的禁制,在这波动中瞬间崩毁!
    所有会战于此的大能修士,皆骇然色变!
    没有人会不知道这空间的波动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对空间法则的贯通……
    意味着,有界!
    那是一股超凡的意识,有别于往日他们所接触到的任何意识,未臣服于此天地,却又好似得到天地的承认。
    除此之外,再无其余异象。
    唯其境有界,其意通天!
    近处的傅朝生却避之不及。
    在见愁坠入的一刻,他已然忘记自己本是为了扭转轮回、改蜉蝣一族命数而来,在一次一次悍然的撞击中,撞碎了人与妖的隔膜,撞碎了那藏起他情与爱的壁垒……
    妖形虽在,却与人无异。
    在这波动爆发的一刻,他正正好被一道波纹打中,竟无法再靠近地心半分,整个人都被推开,倒落进人群之中!
    与此同时,秦广王却是大喜。
    禁制又开,便意味着旁人能进,便意味着祂有机会重夺鬼斧,重掌轮回,再覆灭轮回!
    于是在这众大能皆惊之际,祂飞身飘摇而去,向天穹尽头这耀日,奔袭而去!
    然而,也是在这一刻,天地间,剑吟响彻!
    所有修士手中之剑,颤抖而鸣!
    仿佛感应到了最本真的呼唤,要去应和那一道呼唤!
    潮涌似的人群里,一身深红长袍的夏侯赦,托住了陆香冷倒落的残躯,在满心茫然的悲怆间,向天而望!
    只见得废墟上那斜插的六尺剑,一声吟啸,然冲天而起!
    这一刹,万剑出鞘,脱手而飞!
    剑吟如泣!
    他是万兵之主,却非万剑之主。
    剑,自有剑主号令!
    一线仙机一线天,是仙机一线,天机一线!
    六尺剑身,长铸崖山英魂;一线赤红,久凝赤子热血!
    其生也,剑气之极;
    其成也,剑意之巅!
    以我心,化万心;
    以我剑,令万剑!
    抬望眼,万剑剑气凝成一道,以一线天为中心,合为一柄与天齐高的大剑;神驰间,八方城隐没,大地上竟冰雪覆盖,哪里还有那阴惨压抑极域之景?脚下所立,竟是冰原绝壁!
    岿然者,崖山武库!
    未见其主,唯有此剑!
    秦广王奔袭至中途,怎料这失主之剑陡如山岳而起?千剑万剑,都似在向祂吟啸呼喊!
    大剑立于天地,剑气恐怖!
    但更令人心颤的,是其中那一道鲜艳欲滴的红痕,有生有灵,在大剑中驱使万剑,将此方天地都化作剑冢,向祂斩落!
    惊变里,祂的意识仿佛触到了那向宇宙深处蔓延的意识,恍惚间竟好似看见了女修那一张脸,还有脸上那一抹笑……
    你,可有举世为敌的勇气?
    坚持己心,付之于行!
    去打破世人沉湎的幻梦,去摇醒众生蒙昧的知觉,让他们睁开眼来,看清周遭冷酷的真相!
    即便他日,或受千夫所指、万人唾骂?
    见愁神念在无边的空间里膨胀,又在意识的最深处重聚,只向那无尽熔岩中轻轻招手。
    是鬼斧向她飞来。
    是满身热血,一腔孤勇!
    我道之存,只有现在!
    何必求来世?
    何必求轮回?
    求存轮回者,庸人也;寄望来生者,懦夫也!
    活,趁此生;战,当此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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