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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卿心如铁
    寒冬腊月,仙山里有百花齐放的美景,俗世间却没那么绚烂了,独独黑白二色。小小毛驴在冰雪间悠哉游哉地前进,四只蹄子时不时踩碎一块冰,发出咔嚓几声脆响。
    覃川半躺在毛驴背上,捧着一张地图仔细研究。
    香取山偏南,天原国在西北,她这一趟要走的路还真挺远。先去西方,替老先生扫扫墓,她这一走就是半年多,老先生的坟上不知长了多少野草吧?正好西边那个小国有渡口,横越茫茫大海,便可以到天原国了。
    可她还想先回大燕,看看阿满的墓。她离开了那么多年,一次也没回去看过她,阿满心里或许要怪她无情。她一直待她那么好,死的时候却连个像样的坟墓也没有,一个人埋在冷冰冰的荒郊野岭,死后也没人陪她说话。
    不过,阿满好歹还有个墓可以去扫,她的血亲至亲不是战死沙场便是死在大火之中,连一抔灰也找不到,就是想扫墓,却又要到哪里找呢?
    覃川长叹一声,收起地图在小毛驴腰上拍拍。它四只蹄子撒得更欢,一路连蹦带跳下了山。天黑前到了山脚下的镇子,小毛驴立即化作一张白纸,随风散开了。
    已有半年多没在凡尘俗世待着,此时见到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覃川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气。风里什么味道都有——街角炸油饼的油烟气、药店熬药的苦涩气、蒸笼里泄漏出的面香水气……七七八八混在一处,便是红尘的味道了。
    她喜欢这种味道。
    进客栈,要了一间客房,伙计带她上楼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看了好几眼,嘴里啧啧有声:“这样漂亮的姑娘居然单身出门,是来找相公的吗?不晓得哪个男人有福娶这般美貌小娘。”
    覃川面不改色地听着,进门之前突然问道:“你们这里可卖生肉?猪肉牛肉都行。”
    大抵是想不到这样一位娇滴滴的姑娘一开口就说生肉,伙计愣了半天才笑道:“有是有,不过姑娘要了有什么用?自己吃吗?”他见覃川面容娇美,身形纤弱,口头上的便宜就忍不住要占一占了。
    她笑了笑,淡道:“不是我吃,是给它吃。”
    她指向身后,那里不知何时赫然躺了一只硕大的猛虎,神态凶恶之极,冲那吓傻的伙计打了个呵欠,满嘴利牙,下个瞬间又忽然消失了。
    覃川友好地看着浑身发抖的伙计,柔声道:“不用多,送二十斤牛肉、二十斤猪肉上来吧。”
    关上房门,清楚听见伙计乒乒乓乓连滚带爬摔下楼梯的声音,她又觉好笑。其时俗世间人妖混杂,但以貌取人的还是有很多,那伙计现在肯定以为她是什么妖怪。
    记得以前她跟着老先生从头学习,因为容貌出众,难免有人觊觎,或出言挑逗,或动手动脚。那会儿她还小,从没遇过这种事,又尴尬又郁闷。先生把跟了自己几十年的防身灵兽猛虎送给她,一旦遇到轻薄狂徒,就让猛虎现身。这招从十四岁用到现在,百试百灵,让耳根子清净不少。
    说起来,那会儿她还真是闹了不少笑话。譬如买东西总是忘给钱,不会梳头发就随便扎两根歪七扭八的辫子;因平日里的衣服不是绫罗就是绸缎,第一次穿粗布衣服,身上起了许多红点,痒得一个劲扭;第一次做饭不会把肉切块,不会放油,就用水把那块五斤重的肉给煮得半生不熟,害老先生吃了拉肚子。
    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笑话也越来越少了。到后来,穿粗布衣服、吃酱菜泡饭、睡茅草冷炕之类的事情,对她来说简直不在话下。
    她越来越不像帝姬,她越来越自由自在——在最绝望的时候,她从未想象过自己还能活得这么好。父皇、母后还有二哥他们,如果在天有灵,应当也会很欣慰吧。她再也不是那个需要把容貌与歌舞当作骄傲的帝姬了。
    快十八岁的时候,老先生仙逝了,临死前给了她两颗珍藏的药丸。黑色是可以改头换面的,红色乃是解药。将想要变的那人名与八字写在符纸上,烧成灰和水吞下药丸,这样的改头换面,就算天神下凡也认不出。只不过一来这种药有剧毒,二来借用八字乃是逆天之行,半年之内必须服下解药,否则性命不保。
    覃川曾想过扮作皇后的模样,年纪大一些更不容易被人发觉,但自己本身年纪在这里,若是好端端一个大娘突然做少女状娇笑,那难免尴尬得很。
    最后还是扮作阿满,提心吊胆缩着脑袋在香取山过了半年,到底是取到了魂灯。
    她从牛皮乾坤荷包里取出魂灯,放在手上翻来覆去地看。怎么看它都是一座破旧的青铜烛台,打开盖子,里面有四根灯芯,非棉非草的质地,透出一层淡淡的血红来。不知道倒些油进去,能不能当普通烛台来用。
    正想得出神,忽听门上被人轻轻敲了两下。她只当是伙计过来送肉的,随口道:“放在门口就好。”
    没声音,隔了一会儿,敲门声又响起了,不紧不慢,像是逗她玩儿。覃川一面把魂灯放回牛皮乾坤荷包,死死系了带子,一面道:“谁?”
    依然不回答,依然不紧不慢地敲着。覃川有些恼火,过去轻轻开了门,说:“有什么事?”
    门口那个男人身材修长,眼底一颗泪痣,笑得天真温柔,眼里却隐约有疯狂的暴风雨聚集。他笑眯眯地看着覃川瞬间变色的脸,慢吞吞说道:“上来送肉给姑娘的。”
    覃川霎时又恢复了平静。装傻?没用。虽然不知是什么时候,但这人认得她的原来模样。出手对付他?更没用。她肯定打不过他,万一激怒他,就更糟糕了。
    还是赶紧逃跑是上策,比速度,她不信会输给他。
    她把门一关,插死,打开窗户就跳了下去。刚一落地,就见傅九云倚在墙上望着她,那笑容,简直无法形容。覃川背上的寒毛一下子全竖起来了,四处看看,无路可逃,只好硬着头皮与他对视。
    “九云大人,真的是你?我还不敢相信呢,没想到这么快就见了。”她说,然后走过去,一把挽住了他的胳膊。
    傅九云低头看着她,慢悠悠地说道:“不快,本该在你冒充山主弟子的时候就抓住你这小贼的。”
    覃川干笑道:“人家素来仰慕山主英明神武,打心眼里期盼能做他老人家的弟子。”
    他了然并且理解地点点头:“原来如此,你有这样伟大的心愿,我当然要成全。这便跟我回去,山主也在等着你,做弟子一事,自然好商量。”
    语毕不由分说,拽着她的后领子便要走。覃川手忙脚乱,好似即将进入屠宰场的猪仔,吱哇大叫:“九云大人!还是不急着回去吧?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傅九云出手如电,突然将她腰上系着的牛皮荷包攥在手里,冷冷一笑:“是吗?我还以为你胆大包天,什么都不怕呢!”
    覃川死死抱住他的胳膊,赖着就是不放:“大人你又要抢我的银子?”
    他看着她,还是冷笑:“很好,覃川你真不错,到这个时候还跟我装蒜。”
    他真的没见过这种女人,胆大妄为,坑蒙拐骗,顺手牵羊,完事了被抓个正着,居然丝毫不心虚,还敢东拉西扯,连一丝愧疚的心都没有吗?纵然是离开,也不肯光明正大地离开,弄了多少小手段,钻了多少空子,将别人的心意当作一团烂泥,用够了随手就丢掉。
    起初以为那被烧焦的尸体是她,那种五雷轰顶的感觉他至今仍不愿回想。上一次是阴差阳错,他没有能够在身边保护她。这一次已经牢牢抓住她了,可发觉她是一条无比滑溜的小鱼,抓得再紧再牢,她也能从指缝里钻出去。
    “覃川,你就是去天涯海角,也别想逃出我掌心。”他的手指猛然一紧,捏着她的手腕,犹如铁钳一般。她疼得咬牙切齿,连声大叫:“我不逃骨头就要在你掌心被捏碎啦!”
    傅九云全然不理会她的装模作样,拽着手把万般不情愿的小姑娘往前拖,正大光明地从客栈大门进去。伙计们见他眼生,见覃川倒是眼熟的,因看傅九云沉着脸,很有些凶神恶煞,只好涎着脸赔笑:“大爷您是吃饭还是住宿?”
    他看也不看,从怀里取出一粒珍珠掷向掌柜的:“客栈我买下十天,把大门窗户全关好,钉上铁条,一律不许进出,狗洞也别忘了封上。”
    他回头看着覃川有些发白的脸,讥诮一笑,低喃:“小川儿,咱们,慢慢耗。”
    覃川在被提上楼的那段时间里想了无数个脱身的法子,奈何没一个派得上用场。此人个子比她高,身体比她壮,本事比她强,鼻子比狗还好使,真要铁了心看住她,就算马上背后生出十双翅膀也飞不走。
    钳制住她的手突然松了,她连退三步,撞在床上好不容易稳住身体,只听咣一声,房门被他用力摔上,还反插了好几道。她那颗脆弱的小心脏立马不争气地开始狂跳,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一面冷笑着慢慢走过来,一面还在脱身上的大氅。
    “你……你要做什么?!”覃川赶紧护住自己的领口,想往后退,但后面好像是床,这位置简直是大大的不妙。
    “你说我要做什么?”他笑得狰狞,大氅的带子打了死结解不开,他恶狠狠地一把扯断,布料被撕裂的声音令她胆战心惊。
    “别过来!你别过来!”她连滚带爬,绕到桌子后面,抱头大叫,“上次献身你说不要!这次没机会啦!”
    “是吗?大人我就爱这强迫的调调。”大氅一甩,覃川只觉腰被什么东西钩住,一股大力传来,实在抗拒不得,踉跄着跌在床上。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凄凉地喊道:“我三天没洗澡啦!”叫完也不知死活,赶紧先把眼睛死死闭着,不知他的魔爪何时落下。
    谁晓得等了半天,此人没半点动静。覃川小心翼翼把眼睛撑开一丝丝缝,却见他只脱了大氅,里面的衣服半点不乱,正端了一杯茶盘坐在床头吹那热气。见她偷看自己,他便嗤笑:“把那怀春的心收拾收拾,赶紧给我坐好了!”
    不知道到处春情盎然的人是哪个?!覃川再次无声地咆哮,兔子也没她快,哧溜一下便跳起来,靠着床沿只坐下去一点点,笑得憋屈极了:“九云大人,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傅九云并没有马上回答,他半垂着头,在轻轻吹茶面上的热气。或许是因为没有笑,他看上去有些阴郁哀伤。覃川心头仿佛被什么东西触动了一下,原本被她刻意压制的诸般愧疚感激,还有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感情,突然就从另一扇门里钻了出来,此刻的短暂沉默好像也被染上了暧昧的味道。
    “你现在还是叫我大人?”没头没脑地,他突然问了一句。
    覃川有些不安,盯着他手头那个杯子上的拙劣花纹,解释:“我是叫习惯了……”
    傅九云对这个答案无动于衷,只自顾自地喝茶,甚至像是在出神想什么事情。覃川原本以为他至少会狠狠欺负她几下,最不济也是骂一顿,可他千里迢迢不知用什么法子追上来,竟好像只为了坐在她对面发呆想事情。
    “九……九云……”覃川暗暗咳了一声,去掉“大人”两个字,叫着真别扭,脸上好像还有点发烧,真真没用,“那什么,你到底是怎么找到我的?这边离香取山已有很远了。”该不会是在她不知道的时候,给她下了什么秘咒吧?
    傅九云有些恶狠狠地朝她冷笑:“你来猜猜我怎样找到的?小贼,你偷了什么宝贝?”
    覃川浑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下意识地朝他手里捏着的那个牛皮荷包看了一眼。这个荷包,她连沐浴睡觉都不会离手,自觉保护得很好,想不到还是被他看出了破绽。他真的看出什么了吗?
    他放下茶杯,对她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笑得她越发心惊胆战,吞着口水看他慢慢解开牛皮荷包的系带。她实在忍不住,战战兢兢地说:“那什么……荷包里真的没钱……就一点儿路费了……孝敬不起您老人家……”
    傅九云不理她,打开荷包伸手一探,淡道:“哦?是吗?你的路费不少,都装在这牛皮乾坤袋里呢。”
    他在里面掏一下,抓出一件半旧衣裳来,再掏——一包干粮,继续掏——桂花头油、梳子、碎银子、各类常用药丸、一沓白纸……这个拳头大小的荷包里装了不知多少东西,外面一点儿也看不出来,是件难得的仙家宝物,故而取名乾坤袋。
    最后,他掏出了魂灯。
    “你真是胆大包天,魂灯这种神器也敢偷。”他掂了掂魂灯,似笑非笑。
    覃川瞪圆了眼睛装傻:“魂灯是什么?你在说什么啊?这只是一盏普通的铜灯,我带着应急的。”
    他做出恍然大悟的模样,将魂灯放进自己怀中:“既然如此,那送我好了。这灯造型古朴,我很是喜爱。回头本大人上街帮你买个更好的。”
    覃川脸色变了一瞬,很快又讨好地笑:“那敢情好……九云大人送的东西必然比我的破烂货好上几十倍!”
    她起身走向门口,傅九云皱皱眉头:“去哪里?”
    覃川回头,慢慢一笑:“我下去要些吃食。九云你想吃什么?”
    傅九云忽觉面前杀气逼人,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猛兽正对着他狠狠扑下。覃川犹如脱兔般跳了起来,厉声道:“猛虎!咬他!”
    凭空陡然出现一只硕大猛虎,张开血盆大口,毫不留情地咬向傅九云的脑袋。躲也来不及躲,他的脑袋一偏,那满嘴的利牙尽数咬合在左边肩膀上,他登时闷哼一声,鲜血瞬间便染红了半边身体。
    覃川面沉如水,飞快地从他怀中将魂灯取出,转身推门便走,逼着自己不许回头。
    打开的房门突然被一双看不见的手大力摔上,笃笃数声响,她耳边一阵刺骨的凉意,数十根通体银白的寒光射在门上,将其钉死。傅九云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竟带着一丝阴森狂怒:“覃川,你还想去哪里?”
    她猛然转身,却见他掌心有银色电流吞吐,一把盖在猛虎头上,瞬间就将这厉害无比的灵兽打成碎裂的光点。覃川的心跳几乎停了,僵硬地靠在门上,动也不动。
    傅九云低头看看自己半边染血的身体,撕开领口,肩头两排深可见骨的牙印,鲜血如泉水般涌出。她是真的要杀他,冷血冷心,毫不留情。他越是一言不发,覃川就越觉得呼吸急促,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住了,她无法喘息。
    眼前突然一花,脖子被一只炽热的手掐住,她无法选择任何抵抗,被动地被他狠狠甩在床上,脑袋撞中床板,一阵晕眩。身上又是一重,她惊恐地睁大眼,在眼前下雨般的金星里,只能勉强看清他阴冷的眸子,凑那么近,像是要将她生嚼下肚。
    “小姑娘,你在找死……”傅九云第一次露出怒意,抬手似是要继续掐住她。
    覃川发出一声战栗的喘息,死死闭上眼睛,等待预期中的剧痛袭来。可是等了半天,他既没扇巴掌,也没掐脖子。她缓缓把双眼睁开一道缝,却对上他几近狂热的阴郁眸子。
    甚至找不到话语来形容这样的眼神,似是爱到了极点,又似失望到了极点。比任何言语都更加锐利地刺入她心底的柔软处。
    你怎会是这样?
    你怎能下手?
    你真的要杀我?
    ……
    他身上的血大滴大滴落在她胸口,细微的声响,却是那么惊心动魄。覃川无法承受,逃避一般又一次把眼睛闭上了。
    这些问题她一个也回答不上来。
    为了取到魂灯,吃什么苦她都不怕。给人下跪也好,嬉皮笑脸也好,硬下心肠抛弃那些可爱的人也好。即使是——像刚才那样,对所有朝魂灯伸手的人露出尖锐獠牙,她也在所不惜。
    覃川发出一个古怪沙哑的笑,低声道:“你要强暴我?为什么还不动手?胆子被狗吃了?”
    她一定是疯了才会在这种时候刺激他。
    胸前一凉,衣服像是纸片似的被他瞬间撕碎了。覃川霎时感到一种绝顶的恐惧,偏偏又因为这种恐惧而全身僵硬,连声音也发不出来。肩膀上一阵剧痛,是他毫不留情咬上来,真要吃人似的。
    又是一阵布帛的撕裂声,他在撕扯她的裙子。覃川恐惧得浑身发抖,终于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沙哑的尖叫,没命地蜷缩起身体,像是在汹涌的海面上抱住一根救命木头那样抱着自己的膝盖,死也不放开。
    他狂暴的动作停了下来,似乎是撑在她身上看了很久很久。覃川把脸死死埋在被褥里,想哭,又哭不出来,只好像个无助的小孩子那样抱紧膝盖,光裸纤弱的肩膀一阵阵剧烈地颤抖。
    身上的重量轻了,大氅落在她近乎赤裸的身体上,他的声音比寒冰还要冷漠:“覃川,你果然心如铁石,真令我自愧不如。你想走,现在就可以走,光着身子走!”
    他待她再如何好,也不过是她稍稍歇脚的一个小岛,毫不留恋就可以离开,毫不犹豫就可以沉没它。这种残忍,闻所未闻,令人从头到脚都坠入深渊一般,纵然是无数次地拥她入怀,在这个深渊里,也唤不出一声回音。不想放手,便要被她的荆棘刺得遍体鳞伤,她是个伤人也伤己的倔强女子。
    傅九云弯腰,将随着她衣服摔落在地上的乾坤袋捡起,放进自己的怀里,冷道:“我再不会跟着你,你走。魂灯你永远也不要想。你这样走,再去天涯海角也随你。”
    覃川渐渐停止了发抖,双手死死抓住大氅,把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缩在大氅里面。她的声音同样冷漠缓慢:“不是你的国破家亡,不是你的血亲战死,你有什么资格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挠我?傅九云,你是不是爱上我了?”
    他答得极快,甚至想也没想:“是。”
    覃川紧紧咬住牙,用尽毕生以来所有的气力去阻止眼泪,可她阻止不了心底的狂潮,过往懵懵懂懂的一切此刻都变得棱角分明。他待她温柔体贴,说出那些美好的、让她憧憬至极的话语,是因为他爱她。
    那不是玩笑,不是戏弄,不是心血来潮的疼爱。他的爱沉重又轻柔,润物细无声。
    她曾经历过世上最美好的恋情,也体味过世上最惨痛的结局,她以为自己早已如槁木死灰了。可是过去的那些半点也不能阻挡如今在全身上下疯狂流窜的潮水,她又一次开始发抖,只有把手指放在嘴里用力啃咬,借着疼痛让自己冷静、冷静。
    可是要她怎么冷静?
    她低声道:“……可我从来没有爱过你,一点儿也没有。”
    她分不清自己说的是实话还是谎话,就这么说了出来,不知是在折磨他还是折磨自己。
    傅九云望着她缩成一团的背影,声音又变得讥诮:“你很强大,也足够冷血,你终于让我变得不那么想看到你了。”
    他大步走到房门前,那些闪烁着寒光的银白色东西被他袖子一拂,便全部收了回去。
    他走了出去,没有回头。
    傅九云就这么坐在客栈大堂里喝了大半夜的酒,店里储藏的酒被他一个人干掉了三分之二,掌柜与伙计见他满身是血的凶煞模样,哼也不敢哼一声。因不见那美貌少女跟下来,大家怀疑是不是被这男人杀了,不过大抵谁也不敢去报官的。
    不知是不是因为烦闷到几欲疯狂,素来千杯不倒的他终于感到脑子里晕沉沉的,酒意一层层漫上来了。肩上还在一阵阵撕扯似的疼痛,索性就让它这么疼着,血也让它那么流着,这样他才能把心里那些破碎支离的语句连起来。
    心底有一种涩涩的疼,不光是为自己,纵然曾经一笔一画细细替她描绘心底珍藏的美梦,盼她感到慰藉;纵然是紧紧地拥抱她,无声地告诉她这里有他可以依靠;纵然她通通不领情——这些都已经没有什么大不了,是他心甘情愿。
    他只是为她这种拼命似的倔强难受,伤害别人也伤害她自己。正如他狂怒之下说出伤人的话,如今便只有独自品尝悔恨的苦果。
    怀里的乾坤袋掉了出来,傅九云拿在手里仔细看。这里面装着魂灯,起初他猜不透她到香取山做什么,感到失去魂灯的那个瞬间,他一下子就明白了。
    传闻阴山有神龙口衔魂灯,招引十方八荒妖魔之魂。魂灯以人魂精魄为火,万年不熄——她要做什么,他竟不敢想象。倘若她活着就是为了这样死去,就算她再怎样刻骨地仇恨他,这东西也不能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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