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夏五年,2月4日,泉州。
    “呜——”
    伴随着一声汽笛,一艘海级驱逐舰离开了泉州港,向东边的外海航去。
    之前的两个月里,夏军对已故的宋国发动了大范围的进攻,多路并进,调动的兵力堪称前所未有。
    不过毕竟兵力再多也是有限的,宋国这么大,不可能面面俱到,只能重点进攻宋军盘踞的地方,其余区域就暂且放一放。泉州就是这种非重点区域,原本宋国驻军不多,当地人也没什么抵抗意志,因此枢密院只是从临近的澎湖调了两艘战舰过来保护当地的夏人,没有立刻送军队过来进驻。
    泉州虽说在前不久还是宋国领土,但当地的夏人着实不少。
    当年宋国财政崩溃,便把泉州市舶司业务委托给夏国处置,夏国在当地设了海关,派人过来收取关税,经营得竟比宋人自己还火热多了。
    除此之外,夏国社营和民营的商船经常来往泉州,在此临时落脚或常驻的夏商众多,甚至还有不少宋人也加入了夏国籍。
    这些各种来源的夏人大多聚集在城东南的四海商会和海关一带,在各族居民众多的泉州并不突兀。只是,现在既然两国交战,他们作为“敌国之人”自然有些尴尬,需要军事力量的保护。
    但这段时间看来,泉州人并未有为大宋尽忠的意思——实际上城中居住的大多是海内外商人,本来就与夏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根本不敢违逆夏国的意志。
    需要担心的与其说是夏人,不如说是城中的一小撮真正的“宋人”。所以局势稳定后,调来的夏军战舰也就没有久留,先后返回澎湖检修去了。
    城东一处小丘上,两名衣着华贵之人正坐在一座小亭子中,目送这艘战舰远去。
    许久后,其中一个瘦高穿红袍的男人终于开口了,对着另一名稍富态些的黑服男人问道:“平川兄,你说,这夏国的大船来了又走,到底是怎么个想法?”
    黑服男子名曰陈永昌,字平川,家族在泉州传承数代,是当地有头脸的大海商之一,与夏国商人也有密切交流。他笑了笑,说道:“大概是泉州已被他们视作囊中之物,反倒不是那么急了。”
    夏人不急,这红袍男子可就急了,带着一些胡人深目勾鼻特征的面孔挤扭起来。
    此人就是泉州鼎鼎大名的蒲寿庚,祖上是外来的大食海商,当年凭借航海技术和海外关系的优势,曾经一度在泉州海贸界攫取了相当一部分份额。后来随着东海国主导的航海技术扩散和海外商路重塑,他家的业务受到了不小的影响,不断萎缩。
    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时至今日他仍是泉州商界有头脸的人物,而且由于家道中落,他反倒更有意愿去做出改变。
    之前夏宋尚未开战的时候,他就暗中接触海关的夏人,试图为王前驱。后来战争打响,他立刻主动召集族人,试图夺取泉州的控制权,迎夏军入城——他这个“族人”可真不少,大部分自海外而来定居泉州的蕃商都能跟他攀扯上关系,在他发出召集时几乎一呼百应。而海商在海上打拼,多半都是蓄养了些打手的,这些人一聚起来,竟是一支数千人的武装力量,在泉州城是举足轻重了。
    果不其然,有了这么些人,再加上其它起哄的势力,泉州官府和少数驻军吓破了胆,丝毫没有抵抗,将治权拱手让人。后来,反倒是入城的夏国海军要求蒲寿庚等人不要生事,放回了原本的官吏,只要维持住泉州的秩序便好。
    现在蒲寿庚就有些尴尬了,他本来想借此邀功,好在夏人那里获得些好处。不求封疆裂土,求几个官衔总不过分吧?但没想到夏人对他冷落得很,反倒有些嫌弃的意味,是哪里出问题了?
    所以,他今日特地找来这个往日间跟夏人联系较多的陈永昌,求他答疑解惑。
    但其实陈永昌自己也拿不到什么内幕,消息多半是猜的,蒲寿庚与他聊了半天,也仍然一头雾水。
    蒲寿庚从石凳上站起来,走到亭子边缘眺望向大海,左右走了两步,又坐回来,对陈永昌问道:“平川,听说宋国的文逆还在北边盘踞,这泉州也未必就安稳了,可夏人为什么会这么放心,就不管了呢?”
    陈永昌也很疑惑,思考了一会儿,突然一拍手,说道:“或许,夏军正是想着以泉州为饵,诱出躲在山中的文宋瑞一党,好一网打尽一劳永逸,省得还要钻山沟?”
    “这合理吗?”蒲寿庚一愣,转念一想,似乎还真有些道理。
    但他仍不太心服:“可是,泉州这么多富户商行,若是被宋军打了进来,得祸害多少了去?做一个鱼饵是不是太奢靡了?”
    陈永昌微微一笑:“以夏国的财力,这点东西怎会放在眼里?更何况,财货再多又不是他们的,有什么好心疼的?而且……”他做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徐徐说道:“不破不立,真让宋军进来了,说不定对夏国来说还是好事呢?”
    蒲寿庚深吸一口气,问道:“好事,是什么好事?”
    陈永昌站起身来,向西望向泉州城的方向。
    泉州城中,最明显的地标是高耸的开元双塔,周遭的其余建筑较为低矮,远远看出分辨不出模样。但对陈蒲这两个久居此城的老泉州人来说,只要往哪一指,就能大致说出那里有什么重要场所或大户人家。
    他往双塔稍南边一点的位置一指,道:“就比如那南外宗正司,下面养着多少赵宋宗室?虽说宋国已亡,但遗民可不少,将来若有谁欲生事,随便找个宗室就能举起旗来,这可都是祸患啊。只是夏国诸国公一向以仁义行世,即便收取了泉州,也只能对宗室们施以怀柔,忍着这些祸患。倘若宋军打进了泉州来,那可就好办了,直接给他们安个通敌的名头抓起来就是了。君不见,之前福州打仗,夏军不就先把西外宗正司和官府大员都控制起来了?”
    听完他这一席话,蒲寿庚眼前一亮,也站起身来,语气中带上了兴奋:“说得有理!是我目光短浅了,只想着瓶瓶罐罐,没想到这背后还有这么深的考虑。”
    然后,他目光突然凶狠下来,轻声徐徐说道:“如果是这般的话,那倒也不必等宋军来,我自可以代劳……”
    陈永昌一惊,转头看向他狰狞的脸:“海云公,你意欲何为?”
    蒲寿庚哼了一声,道:“赵宋那些宗室,手无缚鸡之力,庸弱无能,有如猪猡一般。要对付他们,何须那么麻烦等宋军过来?我自招人去把他们除去既可!嗬,真等宋军来了,宗室反而说不定会逃散不少,抓起来更麻烦。如今由我动手,更好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陈永昌深深吸了一口气,迟疑地道:“可是,你若是动手,恐怕名声不会好,事后夏国未必就会给你好处啊?”
    实际上蒲寿庚也没有办法了。本来他的家族是东西海贸的大玩家,年入巨万,然而随着华夏海商的崛起,他家无论在技术上、规模上还是军事上都无法抗衡,只能一天天衰落下去。而天下的一统更会加剧这个衰落的速度,恐怕不出十年,他家就该泯然众人了。要想做出改变,只能在这大乱之时搏上一搏,虽说也有被卸磨杀驴的风险,但万一赌对了被哪位国公看中,说不定就飞黄腾达了呢?
    他叹了口气,然后坚定而凶恶地说道:“富贵险中求,如今也只有这一条路了。”
    陈永昌脸色一白,向后退了一步,拱手道:“那么,海云公,你可要保重。此事干系太大,恕在下不奉陪了。”
    说着,他就拔腿向亭外走去……可是,还没等他出亭,外面蒲寿庚带来的两个护卫就拦住了他。
    蒲寿庚转过身来,笑道:“的确,此事干系太大,可不能走漏了风声。平川,就辛苦你多陪我聊一阵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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