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淑芬回到家,也不能说是家,为了照顾丈夫,她满城绕,最后找了个没什么缝的棚子。
    也不是什么好地段,藏在黑黢黢的巷子最里面,几块铁皮随便围的,能听见来来往往的人的脚步声。
    她们乡下的妇人都喜欢在头发上别一个小小的梳子,赵淑芬带的就是一个透明的青绿色的梳子。
    其实就是把普通不过的塑料梳子,只是李刚多年前在他们镇上的流场摊上买来的,她就欢喜地带了这么多年。
    赵淑芬今年不到六十岁,平日里做得最多的就是农活,两只胳膊要比同龄的老太太粗壮许多,她去外面的公用水龙头下接了盆水,洗了把脸。
    洗完脸她翻了翻自己带来的蛇皮袋,在最底下的塑料袋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五块钱。
    巷子后面就是一条小吃街,小吃摊子的栅栏后面就是老头子在的医院,原来有个还要便宜二十块一个月的地方,为了照顾老头子,赵淑芬狠狠心,还是选了这里。
    小吃街不完全是为了医院开的,在新的人民医院没有建之前,他们就在这了。
    私房酸辣粉,铁板鱿鱼,浓烈的香料味轻而易举地盖过被冷落在一边的小馄饨和牛肉拉面。
    “您吃点什么大娘?”
    “来一个...”赵淑芬眯着眼,吃力地看闪着灯光五颜六色的菜单,“来碗面吧。”
    那人“扑哧”笑出来,“大娘,我们这有好多种面,你要大排面还是阳春面,我们得知道您要什么浇头啊!”
    “我要最便宜的面。”
    赵淑芬的声音有些哑,把五块钱放在台子上。
    “一碗光面。”
    收银的把钱放到抽屉里,朝后厨喊了一声。
    端上来的面碗里清汤寡水,也没有什么油星子,只有最上面铺了层绿油油的葱花。
    赵淑芬拿了筷子,加了好几勺辣椒油,没过多久,干辣椒的后劲上来,呛地她直咳。
    嘴唇也干地不像样,边角的一块有些疼,她又去前面讨了一杯水喝,就着水吃完了面。
    赵淑芬绕过栏杆,走进医院。
    老头子在隔着玻璃的病房里躺着,房间里还拉上了窗帘,赵淑芬看不清里面的情况,只能呆呆地站在门外。
    半晌,妇人挪了步子,消失在走廊里。
    EICU的病房门口,多了一碗打包好的白米粥。
    赵淑芬没有回家,她在农村里生活久了,乍一下来到城里,难免有些不习惯。
    离她住的地方不远就有个小公园,小公园里有个人工湖,赵淑芬倚着石栏,晚风掠过湖面徐徐吹来,蜡黄的脸上难得有了丝松懈。
    花坛边上到处都是老人和孩子,孩子成群结队地一团,你追我赶,老人们则在一边谈天说地,余光不时瞥两眼带出来的孩子。
    赵淑芬别开眼,城里人的生活和他们乡下也没有什么不一样的,他们也喜欢吃完晚饭出来遛弯,就和她平常给老头子烧好晚饭喜欢和隔壁的陈寡妇唠唠家常一样。
    “哎哟。”
    赵淑芬往前一倾,低头看见个男孩。
    “奶奶对不起。”
    男孩收起自己的滑板,怯怯地看了眼老妇人。
    赵淑芬干巴巴挤出一抹笑来,想去摸摸孩子的头,又怕吓着他,“没,没事。”
    男孩像一阵风,溜着板又走了。
    赵淑芬的手落在半空,颤颤收回来,她也不再看那些老人小孩了,就静静地看湖,看湖里的小船,还有那些总会泛起的水纹。
    她也有两个儿子,但是两个儿子都没有着落,也就没有给她生个孙子。
    周围的人慢慢散了,湖边的风吹着也让人起了身鸡皮疙瘩,赵淑芬搓搓手,这才往住的地方走。
    巷子里没有灯,赵淑芬借着顶上的月光在道里摸摸索索,这两天她数过了,从巷子口裂开的第一块砖头到铁皮门把手,总共四百八十九步。
    “四百五十三。”
    “四百五十四。”
    赵淑芬默数,饶是她年纪大了,遇过不少事,此时也觉得后背有些森冷。
    凉飕飕的穿堂风蛮横地撞着这里的一切,比如墙,比如砖块,比如她潦草的铁皮棚门。
    “四百七十二。”
    “四百七十三。”
    赵淑芬的手碰上了门把,她摸索出钥匙,慌慌忙忙地打开门,“噌”一下钻进去。
    棚里有盏接好的老式电灯,她打开,灯泡发出昏黄的光。
    棚里的家具也很少,一张桌子,一张可以折叠的单人钢丝床。
    赵淑芬反复检查了一下门已经锁好,拎起蛇皮袋,坐在床上背对着大门,用身体遮住自己的动作。
    她拉开袋子,手伸进去掏出一堆花花绿绿的塑料袋,她一个一个打开,随着空袋子的数量增多,她的脸色也苍白起来。
    赵淑芬的焦虑显而易见,连同拆塑料袋的动作也快了许多。
    大红色的塑料袋被绕了好几层,她拆了好半天,才从里面掉出来一个红色的本子。
    总算松了口气。
    老年机已经充好了电,赵淑芬拔下插头,开了机。
    刚打开,就有个电话进来,赵淑芬看清显示的号码,露出一抹恐慌。
    老年机的铃声很大,响彻整个寂静的巷道,道两旁的居民楼传来骂骂咧咧的声音,赵淑芬不经吓,狠狠心,直接挂断了那通电话。
    安静了没几秒,手机又响了起来。
    赵淑芬找不到关声音的按钮,慌地再次挂了。
    对方契而不舍,显然不达目的不罢休,铃声响个不停,她只得接起来。
    “喂?”
    “死老太婆去哪里了?还敢挂老子电话?”
    粗犷的男声凶神恶煞。
    “俺刚从医院回来...”
    “行了。”对方也不想在这个问题上浪费时间,直奔主题:“让你办的事情怎么样了?”
    “俺,俺按照你教的那样说了。”
    “没被发现什么岔子吧?”对方半信半疑。
    “没有。这,这真的有用吗?”
    “这些你都别管,你就按照我说的去做就行,听到没?!”
    语气凶狠。
    “听到了...你什么时候...”
    对方“啪嗒”一下挂了电话。
    赵淑芬只得把吐在嘴边的半句话咽回肚子里。
    夜里已经有点冷了,不知道还要在这里住多久,为了节约电费,她把灯关了,堪堪借着棚外几不可见的光。
    棚子的后上方就有一家居民,房间的主人在看电视,声音透过玻璃穿进耳朵,倒有点听广播的味道。
    她忍不住想起那个女律师,一副面善的样子,说出来的话却咄咄逼人,一双年轻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仿佛要在她身上戳出一个洞来。赵淑芬永远忘不了那种感觉,自己就像是没有穿衣服一样,全身暴露在太阳底下,她一个快六十岁的老婆子,在那个年轻女孩的面前,连说话都是颤的。
    她又想起她的丈夫,躺在装了玻璃的隔离病房里,听村里的邻居说,那个房间贵到没有天理,在里面待几分钟的钱都够她种好几块田。
    村里的人都说不用治了,就这样让老头子走了算了,可是赵淑芬舍不得啊,这家里的男人倒了,她一个女人,除了种田什么也不会,该怎么办呢?老头子虽然醒不来,但是人还活着,总给她留了个念想。
    赵淑芬想了很多很多,电视机的声一直在耳旁嗡嗡响,这大半辈子像电影在脑海里放过,不知不觉,她感觉自己脸上热乎乎的,用手一抹,都是眼泪。
    待到赵淑芬再睁开眼睛,天已经蒙蒙亮了,阳光从棚隙钻进来,晃着她的眼。
    赵淑芬从床上起来,随便抹两把脸就出门了。
    她没有再去医院后面那条小吃街,而是走到巷子门口的早饭摊上,要了两个馒头。
    她在路上吃完一个,剩下的一个装在塑料袋里,打个结放进口袋,用手捂着。
    大清早的门诊还没有开门,只有几个急诊的人还在排队,赵淑芬绕过他们,往老头子的病区走去。
    走廊里不时穿过几个护士,赵淑芬警觉地避开她们,装成自己是在找病房的样子。
    “您好,您是病人家属吗?”
    护士见她不时看看周围,上前询问。
    “哦,俺是。”
    “您知道病房号吗?”
    “俺,俺是来看俺儿媳妇的,她刚生了孩子。”
    “哦,那您走错科室了,这是心内科,妇产科在北区十四楼,您往前走,走到头左拐就有个电梯,上了那个电梯就有专门的人给您按电梯的。”
    “哦,好的。”
    赵淑芬拉住护士,看了眼李刚的病房,“姑娘啊,你们这住一晚是不是很贵啊。”
    护士笑笑,“看情况大娘,有些人有医保,有些是可以给你报销的。”
    “哦。”
    赵淑芬回神,在护士的视线下往电梯走去。
    身后治疗车轮子滚动的声音越来越远,她趁机回头,见护士往另一边走去,急忙往回跑。
    今天的帘子拉开了一点,老头子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身上插满了管子,床边电视机一样的机器上连着红红绿绿的线。
    赵淑芬差点落下泪来,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突然间就变成这样了……
    她在病房前驻足许久,咬咬牙从绿色通道里走下去。
    紧急通道的标志在楼道里泛着绿幽幽的光,老人一步一步,像走进暗无天日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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