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卉佳!”周飞飞透过舞蹈房的透明玻璃,朝里面的女孩做了个夸张的口型,试图引起她的注意。
    女孩们清一色穿着浅粉色的的练功服,前面几个年龄大一点的动作整齐划一,别有一番少女的婀娜多姿。后排几个婴儿肥未褪的小不点,挺着叠起的小肚子,总是慢一拍的动作显得憨态可掬。
    项卉佳独自一人站在最前面领舞,她不是个头最高、最年长的,却是舞蹈班学龄最大的学员,领舞自然不在话下。此时练功服紧贴着身体,一丝多余的赘肉也没有,浓密的黑发高高盘起,微微有几缕散落在脸侧。
    她踮起脚尖,随着伴奏慢慢地旋转,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徐徐绽开,回身过后,又渐渐闭合,动作行云流水,恰到好处。她仪态优雅,表情微微有点冷谈,但更添清丽气质,像是清秋的一场梦。
    音乐渐轻,项卉佳纤细的手臂轻轻放下,贴于大腿两侧。一曲终了,已到下课时间,身后的女孩们躁动不安,扭着脖子踢着酸疼的腿听老师讲最后的结束语。
    项卉佳定力很好地听着这些讲过几百次的话,解散后,她才缓缓走向她的储物柜。这时她终于看见了窗外的咋咋唬唬、一蹦三尺高的周飞飞。
    周飞飞在窗外蹦跶了半天,终于被看见了,热情地挥了挥手,然后跑到了舞蹈室门口等她出来。
    其他姑娘们叽叽喳喳地鱼贯而出,项卉佳像是不愿拥挤似的,最后一个才出来。
    她看见周飞飞微微有点惊讶:“你怎么来了?”
    周飞飞叼着根棒棒糖,愤愤不平地说:“找你玩,我被我哥赶出来了,他到好,在家里和齐临哥哥过二人世界去了。”
    始终在状况外的项卉佳更加疑惑的看着她:“齐临哥哥?二人世界?”
    周飞飞知道项卉佳除了跳舞唱歌、学习、三好学生、多才多艺以外,很少再对其他事情多个心眼,哪怕是每周五都来接他们放学的大好人:“对啊,你没看出来他们俩有奸情吗?”
    项卉佳轻轻地摇了摇头,这超出她的理解范围了:“奸情?可是他们不都是……”
    “都是男的,”周飞飞抢答,“哎呀,男的也会有奸情。算了,说了你也不懂,就是他们俩互相喜欢,跟我们班上的杨晶和曹子杰差不多。”
    项卉佳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周飞飞知道她肯定没明白,也不会想去弄明白,仙女是不会管这些凡尘俗世的,就没接着这个话题往下讲。
    “哦对了,给你。”周飞飞掏出从何悠扬眼皮子底下拿出来的巧克力,递给项卉佳。
    项卉佳下意识地摇了摇头,跳舞需要严格保持身材,而巧克力只会让她发胖。
    周飞飞有些失望地撅了撅嘴:“啊?何悠扬差点把我巧克力禁了,我从家里偷出来的。还多偷了几包,特地给你的。”
    特意……给她的?项卉佳看了看她恹恹的神色,有点于心不忍:“那好吧,正好我有点饿了。”
    周飞飞重新抬头,目光发亮:“那这些都给你。”
    “不用全给我,吃不完,就……这个好了。”项卉佳拿过其中一包草莓味的,那是她最喜欢的水果,“谢谢你。”
    周飞飞喜笑颜开:“不用谢——我们等会儿去哪儿?”
    “现在几点了?”项卉佳拆开一颗放在嘴里,丝滑的口感在口中弥漫开来,酸甜的草莓颗粒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化开,她有点不舍得这么快就吃完。
    周飞飞看了看表:“三点十五。”
    项卉佳听了有点急,拿过外套披上:“那……我可能不能陪你玩了,我要回家了,不然我爸爸会着急。”
    “行,那我自己去图书馆写作业,”周飞飞玩耍计划泡汤,也没有不快,“顺了一段路,我们一起走。”
    “嗯。”项卉佳轻轻点了点头。
    春日的暖阳吝啬地收了摊,不肯过多地停留,天变得有点阴,说不上多寒冷,但也绝对不暖和。
    何悠扬的乌鸦嘴不幸灵验,齐临沾了一身狗尿,深深浅浅的像是一张地图。
    隔着一道门,何悠扬的偷笑还是清晰地入了耳,齐临在卫生间把脏衣服换下,套上何悠扬给他的毛衣,标枪死皮不要脸地围在他脚边,光明正大地偷看帅哥换衣服。齐临无奈地瞪了罪魁祸首一眼,声音却是朝门外:“不许笑。”
    “都跟你说了,标枪还太小,还不会出去撒尿。你就这么喜欢他,尿你一身了还不撒手?”何悠扬觉得齐临像是个重男轻女的农村老太太,十个孙女之后终于喜得孙子,被尿一身还屁颠屁颠地给他换尿布。
    才和标枪认识了多久,就这么逆来顺受。
    哼,这臭狗,地位比他还高。
    他趁机把《红楼梦》锁进抽屉,又打开了电视机懒散地躺到了沙发上,招了招手:“铁饼,过来,你妈妈不要你了,他有了别的狗子,我们父子俩只能相依为命了。”
    铁饼似懂非懂地凑过去,憨憨地摇了摇尾巴。
    卫生间听得一清二楚的齐临:“……”
    换完衣服后,齐临还是觉得身上有股尿骚味。洁癖的发作多半依附于丰富的想象力,他总是觉得自己泡在十斤狗尿里,坐立难安,哪怕何悠扬说根本没有闻到,他还是浑身黏糊糊就是不自然,只想回家冲个澡。
    “其实……你在我家也可以洗澡。”何悠扬从铁饼的脑袋后露出贼溜溜的眼睛,居心不良地看着他。
    齐临白了他一眼:“不用了,为你家省水。”
    何悠扬恋恋不舍,奈何齐临冲澡心切,即刻就要走,走路带风似的:“衣服我周一还你。”
    “……好吧。”何悠扬送他到电梯口,想要亲他几下,被齐临以满身狗尿为由拒绝了。
    “你宁愿亲狗也不愿意亲我!”何悠扬佯作生气。
    齐临按下了电梯,在电梯门就要闭合前,冲他笑了一下:“今天亲过你了。”
    何悠扬看着缓缓闭合的电梯门,原地愣了一下。
    亲过了?什么时候?
    出了电梯,齐临急匆匆地往外走。刚才换衣服的时候,收到几条消息,都来自“梦圆之家”。他不便在何悠扬面前点开看,等手机的信号回来,齐临才仔细查看了,脸上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阴翳。
    万物未及复苏,寂静的别墅区就已郁郁葱葱,一只灵巧的麻雀划破平静的树丛,飞向天际。
    项卉佳还未将钥匙从包里拿出来,门就从里面打开了,一个高大的男人迎了出来,应是从落地窗里看见了她。男人居高临下地注视着项卉佳,好像已经不耐烦地等候许久,他的语气有些严肃:“怎么这么晚?”
    男人示意她进来,拿了双拖鞋放在她面前,是一双毛茸茸的绣着蕾丝花边的棉拖鞋,项卉佳穿上拖鞋,没敢离开,男人一这么说话,她就本能地害怕。
    一害怕,就本能地想要道歉:“爸爸,对不起。”
    “没关系,一定是老师下课晚了对不对?”项志华弯下腰直视她小鹿一样湿漉漉的眼睛,低沉的嗓音划过耳畔。
    项卉佳立马心虚地转过眼,小幅度地点了点头,仍是颤颤地重复:“对不起,下次不会了。”
    “迟到了没关系,但是……”项志华掰正了她的下巴,伸出食指轻轻点了点她的鼻尖,“撒谎可就不好了。”
    男人的声音抑扬顿挫,像是有情感地朗诵着什么,洋洋盈耳带着蛊惑,项卉佳轻轻地颤了颤,像是被滴上露水的柔弱花瓣。
    “我、我路上遇到了同学,耽搁了一会儿。”
    项志华眯起眼睛,像一只精明的狐狸:“男同学,女同学啊?”
    项卉佳不假思索地答道:“女同学。”
    项志华似乎是满意地点了点头,想放过这个话题。还未及转过身,他陡然一顿,低头凑近,几乎要贴到女孩的脸颊:“你吃巧克力了?”
    话音一落,项卉佳就不受控制地重重抖了一下,心都要跳出来,她绞起手指:“没……没有。”
    “没有?”项志华轻笑了一下,呼出的气喷洒在项卉佳白皙的皮肤上,近得可以看见她脸上细小的绒毛都在紧张地颤抖,“刚才不是说了吗,小孩子不可以撒谎。”
    项卉佳咽了咽口水,被他盯着看了会儿,终于鼓起勇气似的,但声音却轻如蚊蝇:“我、我真的没有吃。”
    项志华直起了腰,好奇地指了指她的衣领:“哦?没吃,那这是什么?”
    衣领处,正是一小块不慎沾上去的巧克力渍。
    神经紧绷的项卉佳彻底崩溃,她就像是被人敲碎了壳的蜗牛,一点防御能力也没有了,她磕碰地后退了两步,欲哭无泪道:“我、我不知道,我没吃。”
    “不是和你说过,你长大了,开始发育了,不再是小孩子了,巧克力、蛋糕、膨化食品……都不能吃,这些东西是会让你变胖的,变胖了你的身体就不好看了,爸爸也是为你好。”
    项卉佳只是低着头,盯着拖鞋上的蕾丝花边,喃喃地重复“对不起”,好像除了这句话之外,再也没有什么能为她辩解的了。
    “当然,如果你体重没有变化,爸爸就不会怪你,上秤看一看就知道了。”项志华轻柔地抚摸着女儿的后脑勺,语气和缓,下巴却像招呼狗一样往体重秤方向一抬。
    项卉佳从小唯命是从,也不敢不从。她战战兢兢地朝茶几边上的体重秤走了过去,脚从拖鞋里出来,还穿着练舞的白色薄丝袜,脚底一沾上秤,冰凉的触感就由下而上地扫过全身,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电子秤上的数字透过被泪水模糊的视线看不太清楚,她没敢弯腰去看,因为这会影响精准度。她只得保持着这个僵直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等待项志华来检验成果。
    这是小时候开始学舞蹈后,逐渐训练而成的,她的体重每天必须由项志华过目,每日的饮食都定时定量定点。上学不在家里吃,就必须汇报在学校吃了什么、课间餐吃了什么。
    倘若她的体重控制得能让项志华满意,就会有额外的奖励——半小时的电视时间或者阅读时间,但多半是项志华选定的节目和书目,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家长一定要防止小孩子变坏。像流水线上检验猪肉一样,如果合格,就打上紫色的合格标签。
    一旦体重秤上的数字比预想中高了一点——
    “重了0.9千克。”项志华像是如焦雷轰顶,眯了眯眼又将秤上的数字看了一遍,眉头紧蹙了起来,“把外套脱了、袜子脱了……身上什么东西都不要留。”
    项卉佳乖乖听从指令,可是还是不能让他满意,他的声音沉了下来,一脸森然:“怎么还是重了0.32千克?”
    说完这句话的瞬间,他像电影中受了辐射,会一瞬间从人形变出青面獠牙的怪兽一般,暴怒而起,露出了凶狠的獠牙。他狰狞着眉眼,一把薅过项卉佳的头发,拖拽前行。
    早上男人精心梳理的头发,练了几小时的舞没散,现在终于散了。
    他不顾项卉佳的道歉求饶,不留余力把她按在了沙发上。
    正是薄暮时分,夕阳斜斜地照进客厅,项志华高大的影子背着光模糊不清,只是镀着一层金边包裹着她。项卉佳抹了一把脸上散乱的头发和细汗,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做错事后的循循善诱变成了粗暴的冲撞。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项志华会在教训完毕时,贴着她的嘴唇,当作奖励。
    像是极尽温柔,换来下一次的长记性。
    ……只是太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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