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马车缓缓行至章府门前。
    一位六旬老者在两位男子搀扶下缓缓步下马车。
    这老者是龙图阁直学士苏颂,他敬贺辽主生辰之后刚刚回京便向章越复命。
    他左右的男子则是两个儿子苏嘉和苏駧,他们因为在太学中反对王安石的变法,后与六名直讲和章越一并被贬斥。
    当时苏颂等三位舍人因反对李定出任谏官也被贬。
    王安石罢相后,苏颂在杭州任知州颇有政绩,官家亲自命苏颂回京。
    ……
    苏颂至章越府上,却见章越正在见客,来访者是大名鼎鼎的二程——程颐程颢兄弟。
    苏颂与程颢相熟,二人当初都与王安石交好,但后来又一起反对王安石。
    对于程颐则不相熟,不过知道对方有一个认死理的弟弟。
    见苏颂入内,章越笑着对苏颂点了点头,然后又将目光看向了程颐。程颐此刻正在面诘章越。
    苏颂听闻程颐与章越是太学时的同窗,后又因与章越因事不和而去,如今对方与兄长程颢在洛阳受文彦博资助下讲学,兄弟二人名气极大,门下弟子极多。
    至于二程身后还有两人应是弟子般的人物侍立。
    “在下多年来沉思丞相‘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之语,觉得此乃讨巧之道。”
    “此言化自道德经的‘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不过相形见绌。天地之物莫过‘理’,天下没有父子时,便有孝的道理。故有善有恶心之体,方是正体。”
    章越付之一笑。
    看着程颐振振有词与章越辩经,但对方全程倒是笑而不语。
    苏颂心道,章越如今乃宰相,如何再和以往与人辩难,除了王安石恐怕旁人,他也难有兴趣。
    章越笑道:“兄居洛阳讲学多年,义理着实见长。”
    程颐不悦地道:“丞相,吾居洛阳多年,悟出‘理一分殊’的道理,可为天下之本,这才是天下大义。”
    苏颂闻言动容道:“不知何为‘理一分殊’?”
    程颢对程颐道:“这位便是苏龙图。”
    程颐闻言肃然起敬起身道:“原来是苏龙图,当年三舍人之事,天下共仰之。”
    苏颂笑道:“此事不值一提,久闻伊川先生,今日总算有幸请教了。”
    程颐道:“不敢当,在下的学问本自濂溪先生,至于理一分殊确实是在下所得。”
    程颢道:“诶,华严宗早有此说。”
    程颐道:“天下之事莫不过有一理……”
    程颐细细说了道理,一旁苏颂听得入神心道,难怪伊川先生在洛阳有偌大的名声,果真是有过人之处。
    程颢向章越笑道:“丞相,此乃舍弟一孔之见,见笑了。”
    章越心知‘理一分殊’乃程朱理学最精深的学问。
    他言道:“伊川先生此言不虚。故而我请伊川先生进京,打算请他为太学直讲,在太学中教授此学。”
    章越对着程颐身后站着男子道:“这位可是杨中立?”
    对方行礼道:“后学杨时见过丞相。”
    章越笑道:“我听闻君初见伊川先生时,伊川先生正在瞑目而坐,公站在门外等候,及伊川先生醒来,雪已积一尺深了。”
    杨时默然承认。
    这位杨时乃后世闽学鼻祖,最有名还是程门立雪的故事。
    章越道:“我听二程先生门下,属君学问最深,我想请阁下入太学为教谕。”
    众人都知道太学虞蕃案后,不仅参知政事元绛被罢,沈季长等直讲都被勒停。
    这贡举太学的事本归元绛管,如今章越接过这差事。
    从当年被王安石从判国子监任上罢后,章越再度掌管太学。
    今日太学不比昔日太学,有上舍生一百人,内舍生三百人,外舍生两千人。
    按照王安石变法的精神,太学乃引领士林风气所在,也是政治舆论所在,同样也是官方意识形态塑造所在。
    作为新党大佬之一的元绛,在对太学管理中对王安石的新学可谓亦步亦趋。
    太学里的学官也多是新党中人。一直到出了虞蕃案后,太学中学官被罢了几十人,太学生也被处理不少。
    章越决定重塑太学风气,于是他书信一封请二程从洛阳抵至汴京。
    听章越请自己为直讲,程颐反问道:“不知判监是何人?”
    章越笑道:“本相正打算请眼前的苏龙图为判监,今日恰巧碰到一处。”
    听说章越要请自己为判国子监,苏颂虽说心底有些准备,但还是有些吃惊。
    他当初也是从太学摔倒的人。
    章越道:“如今太学之中,一直是以舒国公的‘新学’为纲,不知苏龙图如何看的?”
    当着二程的面,苏颂言道:“新学之事苏某虽不认同,但也不反对。”
    章越微微笑道:“如此说来,苏龙图可以上任了。”
    二程,苏颂都曾反对王安石,他们本以为章越召他们回太学是将‘新学’推翻的缘故。
    苏颂问道:“不知何故?”
    章越道:“苏龙图,经史九流、百家之说,及算法、地志、山经、本草、训诂、律吕等学无所不通,在我眼底正好是判监的人选。”
    说实话苏颂不是章越心底最合适的人选,却是天子和自己都认可的人物。
    此外苏颂与沈括一样,都是北宋难得一见的精通‘杂学’的士大夫。
    程颢道:“据我所知,丞相命苏子由重新注释了中庸和孟子,以后太学可是以这二书为经?”
    章越摇头道:“这些年太学里,只争经义,不辩学问,此离我本意太远了。我要正本清源,不再谈论这些,让读书人回归本分。”
    苏颂道:“丞相,其实我看来‘大学有明德之道,中庸有尽性之术’,此二子书皆可讲。”
    章越点点头然后对程颢道:“明道先生可否出山知太常礼院,助我一臂之力?”
    程颢略一犹豫然后道:“蒙丞相看重,在下必竭尽所能。”
    场内众人都看出,其实无论是苏颂,还有二程都不是章越心腹,但都是名满天下的大儒。
    章越道:“自汉儒后,性命之说,形而上学皆为佛老所倡,再这般下去儒学将有危亡之虑,如此久而久之士大夫将不知国家大义根本所在,陷入如魏晋士大夫沉溺玄学的空无之说中。”
    “伊川先生,明道先生,横渠先生之学问,对儒家,对天下将有存亡断续之功。”
    张载的气学,二程的理学上承周敦颐,韩愈,再上则是思孟学派,而后由朱熹发扬光大。当然理学问题从后世人看来很多,但当时确实适应时代的需要。
    理学最要紧的问题,就是解决当下士大夫陷入释老的空无之说。
    将儒学中入世的仁政以及普世价值观推行至天下。
    老子是应用哲学,他非常反对推行普世价值观这种东西,道德经里就认为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也。
    这就是价值观背离。
    当官方强行推行这套价值观时,就会反方向跑。
    比如汉朝‘举孝廉父别居’。
    所以老子提出不尚贤,也不要在天下推行仁义道德这一套价值观,看似处处和儒家对着干,里面确实有精深的致用之学。
    不过尽管有这样那样的弊端,可成为宰相章越后却意识到,推行普世价值观确有必要。
    这是没办法的事。
    国家那么大,治下的人口那么多,偏偏人均的资源又那么紧张。
    如果没有一个普世价值观推行,一旦出现各种价值观的冲突,就容易形成分裂和战争。
    所以二程两位儒家大宗师吸收了佛家的性命之学的成分,创立了理学,从而为读书人树立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标准,完成了一个由内至外,逻辑完美自洽的堪称完美的学说体系。
    阳明学说虽好,但心即理?
    每个人心中的道理,能否成为天下共理呢?
    所以章越请二程进京,推行理学。
    虽说他与理学观点冲突的地方不少,甚至丝毫不比王安石的新学少,但毕竟他们都是推崇思孟学派的。
    是儒家从子思孟子这一派下来的道统。
    他与程颐有分歧,可与程颢一直都是相互欣赏的。
    章越对二程道:“我听说有一日有人请伊川先生和明道先生赴宴,当时席上有一歌姬在侧,伊川先生拂袖而去,但明道先生却玩到兴尽。”
    程颢笑道:“是啊,次日舍弟还来质问我‘昨天座中有妓,吾心中无妓;今日斋中无妓,汝心中有妓’。”
    众人闻言皆笑。
    不料二程之间在同一事上也有分歧。
    苏颂对章越问道:“不知丞相属意哪位先生?”
    章越道:“我意属明道先生。”
    众人闻言皆笑。
    难怪二程之中,章越与程颢更相善,与程颐一见面就要吵架。
    所以程颢被引居高位,官至知太常礼院。
    章越对众人道:“天下若真有一大道理,但落到实处,却要从实处出发!切不可按部就班,如此违了人情,于朋友面上难堪啊。”
    程颢笑了笑,程颐则争道:“大义正本,一分一毫都错不得。”
    “勿以恶小而为之……”
    章越不与程颐争论,而是笑道:“今日乘兴,备下了酒席与诸位同饮。”
    众人兴高采烈地齐声应诺。
    ps:第二更不知道啥时候,可能很迟,也可能明早发。
    大家不要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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