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然记得自己弟弟隔三岔五要哭上一回,一边落泪,一边要咳血,但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他家阿静已经长大了。不过是在别处多流连了几眼,再过回头来,赵静就变得同他客气生疏,抓也抓不住,一下子便长大了。
    只有细心看时,凝神听时,才能找到弟弟过去的影子。
    赵王爷红着眼睛,又问了一遍:“是不是,哥哥哪里做得不好?”
    他看赵静不答,自己细细回忆了一番,试探道:“是不是……哥哥来得太晚了,你等了半天,以为我骗你,心里有些难过?”
    赵静被他说到痛处,心中不悦,又把人搂紧了几分,无论如何不肯抬头,言谈之间仍装出一副若无其事:“我之前愚钝,并不信哥哥道法高深,真能不惧伤痛,有不死之能,这才虚惊了一场……不过也无妨。”
    赵王爷听得心中感叹,刚要说几句动听软话,忽听赵静续道:“反正是最后一回担惊受怕了。”
    赵杀不知为何抖了一抖,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征兆,细想时却无迹可寻,只好领着赵静回到马车里,替他盖上几床裘皮。
    等哄得赵静睡下,他才抽身下了马车,趁着朦胧月色,拾起木棍瓦片,用布条捆成一个简陋锄头,走到碑亭废墟上,一锄一锄铲起石灰,想把自己那具旧皮囊重新盖住。
    然而每铲上一锄,赵王爷心里都有愁思浮现,渐渐汇成绝世好句,于月下唏嘘道:“今日葬侬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说完长叹一声,在荒唐之余,又生荒凉之感。
    赵王爷诗兴既去,本想继续挥锄,突然看见手背上多了一朵白色桃花印,慌得猛一回头,正看见有人一身风尘仆仆的白衣,立在清辉月色间,目光呆呆落在自己锄旁。
    而自己才铲了一半的土,手和袖口还露在外头。
    正所谓亡羊补牢,犹未晚也,赵杀忙往旁边站了站,把罪证挡得严严实实。
    许青涵仿佛受了天大的刺激,身形晃了晃,半天才道:“王爷,许某幸不辱命,找到药引了。”
    赵王爷自然要夸他,当即温声道:“好!青涵果然一诺千金!”
    他说到此处,虽然也想同许青涵多温存片刻,将车中馕饼美酒尽数摆开,替这人接风洗尘,但眼见夜色越来越沉,再过不久,就要有凶兽现世,等着啖应死之人的血肉,赵王爷又不敢耽搁太久,只得犹豫道:“我们这便熬药吧?”
    可许青涵仍神色恍惚,定定看了他半晌,才从怀中取出一件锦盒,沾了灰的袖口滑落,露出白玉一般的手腕。
    赵杀一眼便看见那玉色肌肤上新添了几道血痕,眼眶一红,忙道:“交给本王便是,青涵好好歇一歇,不劳你费心。”
    许青涵神色冷淡,沉默半晌,方恭恭敬敬应了一声:“也好。”人双手把锦盒递了过去。
    赵王爷一面接过锦盒,一面趁机摸了摸许大夫的手,若是从前,许大夫只怕会微微笑一笑,与他十指相扣,然而此时,许青涵却把手慢慢抽了回来。
    赵杀心中一紧,隐隐约约地知道,自己又寒了许大夫的心。只是自己怀着一腔赤诚,做出的寒心之事,难道还少么?
    他忍着钝痛,四下走动,到处张罗,好不容易架起简陋药炉,把先前配好的药材倒入,一抬头,看到许青涵又在望着废墟堆成的小丘,慌忙遮掩道:“青涵,你坐着歇一歇吧,我们说说话?”
    许青涵果然走了过来,斯斯文文地撩起下摆,席地坐下,静静望着赵杀看顾火候的模样,轻声道:“为什么自己来,你怕我做手脚,不放心我?”
    赵杀听了这话,良久才反应过来,许青涵问的竟是自己执意亲手熬药的事,他一时瞠目结舌,高声道:“本王……绝无此意!”
    可他从未如此情绪激荡,言谈之下,竟是辩解得结结巴巴,翻来覆去,都是些“绝无此意”“天地可鉴”,到最后还气得一甩袖,仿佛有天大的怨气,受了无尽的委屈。
    许大夫看在眼里,便轻轻一颔首:“许某明白了,多谢王爷。”
    赵杀气得变了脸色,待要狠狠教训这人一通,语气中却不自知地透了点软弱哀求:“胡说八道,你谢什么?”
    许青涵一双瞳眸明若秋水,听见赵王爷问得色厉内荏,眸中也不见一丝涟漪,淡淡道:“多谢王爷让我醒了。”
    赵杀听了这话,再顾不上守着炉火,想执着许大夫的手,同他推心置腹地说几句话。
    正在此时,许大夫朝他轻轻笑了一笑:“不过也好,这样一来,心里忽然好受了许多。”
    赵杀一下子怔住了,脑袋里一团散沙,只听见许青涵郑重续道:“与王爷相识之前,许某一向心如止水,忙着求索医道,竭尽所能、治病救人,近年光顾着与王爷厮缠,或许有一两分狂喜,余下八九分,尽是伤心、惊怒、嫉恨……”
    他说得分明是恼怒不甘之事,脸上却只剩云淡风轻,披着两肩月色,一字比一字淡然:“原以为过去心境已如隔世,多亏王爷亲疏有别,让许某一下子从梦中醒了,换来一份天高云阔,我不该谢吗?经此一事,许某践行医道之心,比当初还要坚定几分,难道不该谢吗?昔日与赵王爷相处,多少有过一两分狂喜欢愉,而今虽觉不过如此,仍要谢过王爷恩典。”
    赵王爷骤然听到这话,虽想拼尽全力、强忍心绪,可在他强忍心绪之前,眼泪已经落了几行。他早知两人心生间隙,只怕走不长远,却没想到来得如此毫无征兆,半天方颤声道:“青涵,怎么突然说这些话。就因为我……我抢着做事,自己熬了药……”
    许青涵却道:“我之前说过,如果有幸救活了令弟一条命,想求王爷一件事。”
    赵杀急道:“不错,我答应了的,我答应过你。”
    许青涵看到他这边焦急,蹙了蹙眉,缓缓道:“纵使王爷不答应,我也会一样地救人。可王爷为了弟弟,一面答应下来,一面找来身材相似的无名尸首,换上常穿的那套蟒袍,弄塌碑亭,装作自己身死,不肯践诺……不是更加可恨吗?”
    他说到这里,嘴角竟是泛起一丝轻嘲冷笑:“我难道不曾告诉过王爷,看见你头破血流、生死不知,心里难免伤心,王爷还要这般捉弄我……”
    “不过若非如此,许某哪有此刻的天高海阔、云淡风轻?多谢王爷成全。”
    赵王爷久久回不过神来,直至许青涵站起身,替他往药炉里加了些水,把药引一并放入煎煮,赵杀怕许大夫烫了手,仍想捏着那人的掌心细瞧。
    许青涵笑道:“王爷尽管放心,许某已经醒了,如今对赵王爷并无情意,自然不会加害静公子。”
    赵杀顿了顿,终究缓缓让开,缓缓点了点头,眼眶通红,低声问道:“这样想……你当真会好受一些?”
    许青涵只以为这人会舌绽莲花,拽着他不放,说出许多绵绵情话来乱他心神,听到这无头无尾的一句,竟是生起些许错愕,旋而断然道:“是,拨云见日,再世为人,自然要好受许多。”
    赵王爷小声道:“那就好,那就好。我欠了你许多债,只要你心里能高兴一些……”他说到这句,不知为何满脸落寞,眼睛里居然再度落下泪来,忙负着手,背过身去,抬腿走了十几步。
    许青涵蹙眉看去,正看见赵王爷腰身清减了许多,向来挺拔如松、饱凝气势的脊背也微微佝偻起来,仿佛畏寒似的,任谁上前,都能把他推得摔倒在地,心里几乎有所动摇。
    然而下一瞬,许大夫又去照看炉火,等火候一够,就踢起土灰把柴火盖住,将浓稠药汁倒进碗里。
    许青涵连叫了几声:“赵王爷,王爷,药好了。”
    赵杀像是刚刚听见,脸上不知是冷汗还是热泪,歪斜地走了回来,嘴里仍在说:“那就好,那就好。”
    许青涵怕他端不稳,亲自替他捧着药碗进了马车,叫醒赵静,一勺勺喂人服下。
    赵杀于恍惚失神之中,脸上依旧透出一丝感激之色,站在车厢外,怔怔看着他。
    许大夫直至此时,仍未听见赵杀有半句辩解,自然心如铁石,低声道:“莫约十个时辰过后,药性催发,言蛊就能吐出来。”
    赵杀只是点头,目光不曾有片刻从许青涵身上挪开。
    许大夫扶赵静重新躺好,从马车上跳下来,手指勾着披风系绳,一点点扯开赵王爷亲手系的同心结,脱下素色披风,叠好递给赵杀。
    赵王爷不肯接,强笑道:“你穿着……好看……”
    许青涵却道:“我听山野樵夫说,再往西去,有村落遭了瘟疫。许某想略尽绵薄之力,一路往西边走,沿途行医,走到哪里就在哪里落脚,就不同王爷一道回去了。”
    赵王爷脸色惨白,还是许青涵不容分说地把披风递到他怀中,他才勉强接下,脸上仍挂着艰难惨淡的笑意:“那便好,本王欠了你许多债,往后要是……”
    许青涵听了这话,云淡风轻地笑了一笑:“王爷,不会有往后了。”
    可等他当真走了,身后始终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分开枯枝,远远跟在他身后。
    许大夫不由停下来,沉着脸,轻声问他:“赵王爷,还有什么事吗?”
    他听见身后人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青涵,我再看你几眼就好。”
    许青涵只好在原处站了一会儿,等他心中微觉不耐时,那人终于掉过头,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回走去。
    第二十七章
    待赵杀一步步走回碑亭,手足已冻得冰凉。
    他默默将埋到一半的尸身埋好,手足并用地踢开碎瓦,替行路人清出一条路来,然后拢着手在车外守了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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