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想着,陆幽穿过了最后一扇垂花门,来到院落前。
    夜色溶溶,让屋檐在游墙上投下波浪般的阴影,同时也照出了立在门口的那个颀长人影。
    唐瑞郎也是磨磨蹭蹭地,刚从右手边的暗巷走过来。他一听见身后有响动就立刻回头,恰好与陆幽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南辕而北辙,殊途而同归。彼此的心思都昭然若揭,两个人顿时有点尴尬。
    然而此时此刻,各自掉头再去找新的住处也来不及了。唐瑞郎首先推开院门走了进去。十步之后,陆幽也轻轻地跟了上去。
    这里毕竟是离宫,院中虽然不止一间房,但若没有获得许可,也都是不能随意使用的。两个人前后回到指定的房间,由瑞郎取出火折子将落地灯架点燃。
    火光跳脱,照出两个恍恍惚惚的人影儿。
    没有谁说话,也没有谁弄出什么大的动静来。陆幽专注于整理自己携带的行装,收拾一阵之后,拿着几件干净衣裳重新转过身来。
    “我去洗身,留个门儿。”
    他轻声嘟囔一句,抬眼却见唐瑞郎也拿着换洗衣物,一脸懵然地站在原地。
    “那……你先去。”“你先去!”
    两个人又同时发话,声音交叠在了一起。
    “……”
    唐瑞郎干脆一屁股重新坐了下来。
    陆幽也不与他推脱,拿着衣裳逃也似地出了门,找到浴房一头钻了进去。
    一天的车马劳顿过后,热水浸浴的确惬意舒爽。陆幽坐在水里,感觉心情一点点恢复平静。
    他倒是想要尽可能多待一会儿,然而想到夜色深沉,唐瑞郎还一身脏累地等在屋里,手上便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动作。
    匆匆忙忙洗完,擦干身体头发,他收拾东西推门而出,第一眼就看见唐瑞郎站在清冷月光下,手里托着衣服和浴盆。
    莫非还是洗得太久了……
    陆幽不敢再耽搁,反正黑灯瞎火的不必担心对上眼神,他紧走几步,想要让出一条道儿来。
    见他挪动,唐瑞郎也重新迈开脚步。两人擦肩的一瞬间,陆幽听见耳边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头发,要记得擦干。”
    这算是什么意思?!
    借着黑夜的掩护,陆幽偏过头去看唐瑞郎,然而那人说完这句话,就两三步闪进浴房里去了。
    咀嚼着这句话,陆幽慢慢踱回到屋子里。掩上房门的一瞬间忽然有点明白了。
    头发彻底擦干需要不少的时间,等干透了,唐瑞郎差不多也该洗好澡回来。这是面对着面,又有话要说的意思。
    唐瑞郎要说什么,自然不难猜测;可今时今夜,当真不是什么说正经事情的好时机。若一言不合争吵起来,一宿难眠倒还在其次;重要的是,接下来的几天又该如何相处?
    思前想后,陆幽决计暂时做个缩头乌龟。他将半干的长发甩在脑后,又在枕上垫了一块干布巾,然后倒头就睡。
    他必须赶在唐瑞郎回来之前入睡,可惜事与愿违,明明身体疲累已极,可头脑却越躺越清醒起来。
    就这样纠结有好一阵子,终于听见屋外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
    该来的还是回来了!
    赶在唐瑞郎进屋之前,陆幽最后一次调整睡姿,然后闭目凝神,假装入眠。
    门扉被推开,脚步声在迈过门槛的时候停顿了一下,再响起的时候,明显被刻意地放轻了。
    听脚步,唐瑞郎走到他自己的床边坐下,放好东西,紧接着又没有了动静。
    不睡觉也不铺床,他究竟在做些什么?
    陆幽面朝墙壁侧卧着,并不方便回头,却觉得背后有一道视线,正火辣辣地凝视着自己。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听见一声叹息。
    “你睡着了没有?”
    唐瑞郎压低了声音。虽然是一句提问,却又仿佛自言自语:“我想和你谈谈,我们总不能一直都这样下去。”
    陆幽笃定了今晚上不去理他,于是继续装睡。
    可那唐瑞郎问完了话,居然起身走过来,转眼就坐到他的床边。
    床板微微下陷的感觉传到陆幽身上,他的身体从后往前慢慢僵硬起来。可他不敢动,唯有藏在被子下面的手指偷偷攥紧了被单。
    里里外外的万籁俱寂之中,他感觉到一阵鼻息,从无到有,越来越清晰地凑到了他耳边。
    “……睡着了?”
    一句低语,伴随着湿热的气浪紧贴在耳垂上。
    陆幽差点儿反射性地弹跳起来。但他赶紧忍住,同时也在心里反反复复地咒骂着唐瑞郎。
    然而唐瑞郎要做的事,还远远不止这些。
    陆幽感觉到床板又吱嘎晃动了一下,唐瑞郎重新调整好坐姿,轻轻伸出手来,将陆幽拢在脑后的长发撩起了一捧来,放在掌心里搓动着。
    这竟然是……在替他擦头发?
    陆幽一时间哑口无言,心底里从愕然到接受,再慢慢地翻搅出了一股带着苦涩的甜意。
    唐瑞郎就这样,一声不吭、不轻不重地擦拭着他的黑发,直到原本半干的长发全都干燥了,这才任由它们重新垂到枕边。
    擦拭完绝大部分的发丝之后,唐瑞郎的手开始探向陆幽的鬓边和后颈。温热而修长的手指,若有若无地搔过耳廓和眉角,仿佛撩拨着极珍贵的琴弦。
    陆幽一直都在忍耐,直到不知第几回的触碰,唐瑞郎的手指一路沿着侧颈往下,滑入他宽松的亵衣衣襟之中。
    陆幽一瞬间绷紧了身体!
    他感觉到那双手,从指尖,到手指,再到整个手掌,慢慢地贴紧在了他沐浴过后光滑洁净的皮肤上。先是拢着肩头摩挲几下,然后顺着锁骨下方平坦的胸口,扪住了他有心脏突突跳动的地方。
    时间仿佛恶作剧似地停了下来。唐瑞郎的手,就这样静静地贴在陆幽的胸前。
    尽管带着一丝抹不掉的情_欲气息,却绝对不是什么猥_亵。
    陆幽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唐瑞郎掌心轻轻地按压之下,不可遏制地越跳越快,像是背弃了自己的理智,诚实地准备狂欢。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唐瑞郎的手掌又开始移动了。它一点点沿着原路返回,最终撤出了陆幽的衣襟。
    这之后,再没有任何动作。
    结束了?
    黑暗中,陆幽绷紧的身体再度松弛下来,而失去了手掌熨帖的皮肤,很快就开始觉得微凉。
    床板又轻轻晃动起来,这一次是唐瑞郎起身离开,回到属于他自己的床铺上。
    心跳早已归于平静,可是又过了许久许久,陆幽才敢稍微活动僵到麻木的身体,慢慢转过身来。
    好不容易由侧卧变成了仰卧,他又再接再厉,扭头去看边上那张床。
    在午夜的月光下,他看见唐瑞郎果然已经躺在了床上。夜色朦胧,只能够依稀辨别出他的侧脸。
    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的呢,记忆中那张稚气与英气相互混杂的少年容颜,已经变得如此轮廓分明,令人怦然心动。
    如果明后日,他还坚持想要谈一谈,那就……再给他一次机会罢。
    第112章 杜鹃醉鱼
    在心中默默打定了主意,陆幽像是放下一块大石。他终于感觉轻松起来,又磨蹭了一小会儿便沉沉入睡。
    无梦的一夜很快过去,当晨光再度透过窗棂投射进来。他睁开惺忪睡眼,发现屋内只剩他自己一个人。
    稍微缓了缓神,陆幽披衣起身准备出去洗漱。刚走到院子里,就看见唐瑞郎站在一株龙爪槐边上,抬头望向远方。
    陆幽也朝那个方向看,这才发现离宫北面居然耸立着一座黛青色的山崖。只见崖壁上姹紫嫣红,到处是一丛丛、一片片的高山杜鹃花。
    昨夜月色朦胧,加之山上雾气弥漫,竟差点错过了如此美丽的景色。
    陆幽恍惚回想起来,这座离宫原本就是前朝行宫,而前朝宗室又以望帝杜宇为先祖。恐怕如此绚烂美丽的杜鹃,都是前朝末年那些荒唐皇帝命人一株株种植上去的罢。
    他继而感叹,岁月可真是一种奇怪的东西——只要过去足够长的时间,那些曾经让前人怨声载道的荒唐事,也有可能变成后世赏心悦目的盛景。
    那么是不是有朝一日,自己记忆中的那些悲惨纠结,也会被时间冲刷稀释,变得无关痛痒?
    到那时,又将如何回过头来,评价此时此刻的自己?
    他正想得有些出神,却听半空中响起一声鹰啸。只见一只白毛青斑的矫健白鹰,抓着一枝杜鹃花从山崖上滑翔而下。
    这不是唐瑞郎的鸟吗?
    倏忽间,白鹰就飞到了小院里。唐瑞郎称赞了一声,接过它爪上的那支杜鹃,又从腰间皮囊里掏出肉干作为奖励。
    那白鹰倒也不急着享用,反倒朝着站在门边的陆幽叫了起来。
    唐瑞郎循声扭头,微笑道:“起了?”
    陆幽虚应一声,按捺不住好奇:“你要这些花做什么?”
    唐瑞郎道:“今日去的围场,里头有个大湖。湖水里头群鱼游曳,更有一种重唇鱼肉质肥美,却又狡猾成性。一般的钓法是决计不会上钩的。只能用杜鹃来‘钓’。”
    “杜鹃钓鱼?”陆幽闻所未闻,半信半疑。
    唐瑞郎倒也不逗他:“今天中午才能到围场,我给你做烤鱼吃。”
    晨光有限,不容挥霍。早膳过后大军便缓缓开拔,赶往下个围场。
    这个围场设在柳泉城郊外,因此今晚上,大军就住在柳泉离宫。
    回想起去年自己还偷偷摸摸来柳泉探望过姐姐,可如今姐姐已身处东宫……陆幽不禁有了一种恍若隔世的感叹。
    午正时分,大军抵达围场。各种安营扎帐,仪式流程,一如头天那般有条不紊。
    吉时一到,依旧是太子的队伍先发。只不过,这次唐瑞郎找了个借口单独行动,当然还拽上了要看杜鹃如何“钓鱼”的陆幽。
    两个人领着狗擎着鹰,一路穿过树林朝着有水声的地方走去。不一会儿就看见一条长河从林间蜿蜒而过。
    唐瑞郎带着陆幽沿着河边往下游走,很快就找到了一处牛轭湖。他将马系在树上,徒步走下亲水的浅滩。
    “看那儿!”
    唐瑞郎朝岸边某处投出一枚石子。陆幽跟着望过去,果然看见清澈见底的湖水里一大群受惊的鱼儿四散逃逸。
    “在这里等着,一会儿就好。”
    说着,唐瑞郎就从马上取下褡裢。待湖面稍稍平静之后,再打开口袋,将事先一朵朵摘下的杜鹃花纷纷倾倒在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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