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您……”阮庭舟也实在没想到这其中竟有这样的隐情,一时也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才拧着眉道,“那为何从来无人提起过……”
    若晴儿是她抱养来的孩子,村中不可能半句闲话都没有。
    “这事儿除了我之外,没人知道。”崔氏叹了口气,这才将往事缓缓道来……
    事情说来并不复杂,只是听着却叫人难过。
    崔氏原非和平村人,她是三十多年前和丈夫赵铁一起逃难来到和平村的。那年他们家乡发大水死了很多人,他们夫妻俩命大逃了出来,又在路上偶然结识了当时外出办事的和平村里正,这才得以顺利在和平村扎根住了下来。
    和平村民风淳朴,环境优美,他们过了一段很是安稳幸福的日子,谁知好景不长,就在崔氏怀孕八个月即将临产之际,赵铁却在外出做工时意外受伤去世了。
    崔氏悲痛过度险些一尸两命,好在她性情温和,平时总是与人为善,邻里乡亲们都愿看顾她,因此才险险保住性命还顺利产下了一个女婴。
    为母则强,为了孩子,崔氏终于从丧夫的悲痛中振作了起来,决心带着这唯一的女儿好好活下去。可那孩子因是早产儿,身子骨太虚,吃了很多药都病怏怏的不见好,最后更是在一年后的某个夜晚突然没了气儿。
    崔氏悲痛之下几乎疯癫,整个人都哑了,她跌跌撞撞地抱着女儿出了门欲寻大夫,可许是心中绝望,走着走着竟不知不觉走到了村口的河边。
    就在她准备抱着女儿跳进那奔流的大河之际,河边的林子里突然传来一阵婴儿的哭声。
    那时崔氏已有些神志不清,听见孩子的哭声,下意识便觉得那是自己的女儿,连忙寻了过去。
    然后她就在林中的一处草丛里看到了一个瘦骨如柴,满脸病态的女子。那女子怀里抱着一个脸色发红,显然生了病,正啼哭不止的女婴。
    第95章
    那女子面容枯槁,衣衫褴褛,十分狼狈,她一动不动地倚靠在草堆里,仿佛已经没了气息。
    崔氏着了魔似的朝那女婴看去,谁料就在这时,那女子突然浑身一震,微睁的双目流出泪来。
    “求求你……照顾她,她叫……她叫婉晴……温婉的婉,晴天……晴天的晴……”原来她还没死,只是却也病得没几口气了,她拼尽全力挣扎着坐起身,将怀里啼哭不止的女婴塞给了崔氏,而后便目光不舍地看着那女婴,渐渐没了生息。
    崔氏被她吓了一大跳,本能地想跑,可听着女婴那嘶哑却充满活力的哭声,却到底忍不住蹲下身放下怀里的死婴,将那孩子抢过来抱在了怀里。
    女婴正发着烧,浑身烫得厉害,可崔氏摸着她红彤彤的小脸,却突然哭着笑了起来。
    她的孩子……她的孩子还活着!
    那时神志不清的崔氏是将婉晴当做了自己的女儿——她不愿承认自己的孩子已经死了,所以欢天喜地地将婉晴抱回了家。
    婉晴与崔氏女儿差不多大,小孩子又都长得差不多,且两人都是病着,是以外人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许是因生命有了新的寄托,过了几日,崔氏渐渐恢复了神智,最初的悲痛过后,她重新鼓起勇气去了那个林子,找到女儿和那个女子的尸体,将她们埋在了一起。而后她便全心全意地将婉晴当做了亲生女儿抚养长大。
    崔氏是个心善的人,她记着那个女子死前的最后一句话,想着她或许就是婉晴的生母,因此没忍心将孩子的名字改掉,只给她冠上了丈夫的姓,名字仍叫做婉晴——虽然她根本不识字,也不知道温婉的婉怎么写,晴天的晴又是哪个晴。
    这名字十分文雅,有村人疑惑地问起,她便只说是丈夫托梦给取的——赵铁从前有个当夫子的堂兄,跟着认了几个字,因此这么一说,倒也无人怀疑。
    “偏是大丫走的那一天婉晴恰好出现,我就想啊,一定是老天可怜我命苦,这才叫女儿重新转世出现在我眼前……”崔氏说完之后笑了起来,虽眼泪一直不停地掉,笑容却很温柔。她看向阿茶,见她正愣愣地看着自己,眼里满是心疼却半点儿不见疏离,顿时忍不住伸手抱住了她,哽咽道,“我是真的感谢老天,让我在最绝望的时候遇到你娘,你娘又给我带来了你……若没有你们俩,我怕是早就活不下去的……”
    阿茶眼里忽然就涌出了泪来,她紧紧回抱住崔氏,像儿时一样埋首在她的怀里,压着哭声道:“能够遇见姥姥,才是,才是娘亲和阿茶这一生最幸运的事情!”
    ——————
    待祖孙俩的心情彻底平复下来,已是小半个时辰之后。
    “你们方才说的话我在外头都听到了,”崔氏因想起伤心往事精神有些不大好,但她更关心阿茶的安危,待缓过神便急急道,“阿舟,你老实告诉我说,晴儿当年到底是怎么去的?那个什么‘琳儿’又是怎么回事?”
    父女俩相认的时候,崔氏的身体正处在最紧要的关头,因担心她得知真相会受不住,阮庭舟和阿茶便都将赵氏上吊自尽的真正原因瞒了下来,只说关氏以祖孙俩的性命和阮庭舟的前途做要挟,赵氏为了保护他们才自尽的。
    崔氏那时没有怀疑,可如今显然是察觉到了不对。
    “当年……”阮庭舟眸子微动,半晌才叹道,“娘,晴儿确实是遭关氏逼迫而亡。只是这里头还牵扯一个京城里来的贵人,晴儿似是与那人心仪的女子,也就是那个‘琳儿’长的极为相像。关氏得知了此事,便欲拿晴儿去讨好那贵人,晴儿不堪受辱,这才……”
    见崔氏一愣之后捶胸大骂关氏蛇蝎心肠,显然是信了阮庭舟这话,阿茶暗暗松了口气。
    无论她们之间有没有血缘关系,姥姥都是将娘亲当做了亲生女儿,将她当做了亲生外孙女的,就如同她即便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可姥姥在她心里还是最亲的人一样。若是叫这样的姥姥知道自己如珠如宝疼爱长大的女儿是遭人强奸而亡,她这心里头该有多疼?
    这样残忍的真相,还是瞒着她一辈子吧。
    阮庭舟也不着痕迹地垂下眸子,盖住了眼底淡淡漫开的痛色。
    “姥姥还记得当年将岳母大人交给您的那个女子长得什么模样吗?”凌珣的话打破了屋里沉重的气氛,崔氏也从痛心愤恨中回过了神。
    “三十多年过去了,太久远,想不起来了……”老太太压下心中的恨意,摇了一下头,她知道凌珣问这话的用意,又皱着眉仔细想了想,这才眼睛微亮道,“不过……是了,她身上穿的衣裳料子极好,虽折腾得又脏又破,但摸起来十分滑软,不像是咱们普通老百姓能穿得起的,料想她和晴儿都该是富贵人家出身……啊,还有!她袖口处绣的蝴蝶和花儿也十分好看,与活的一样!”
    阮庭舟一愣,忙追问:“是什么样的蝴蝶和花?”
    “大约就是一只展翅的蝴蝶停在一朵大红花上吧,哎,我那两回见她都是在晚上,天色暗,看不清楚,只是在抱过晴儿的时候下意识瞥了一眼,所以只记得了个大概……”崔氏手巧,绣工不错,这么多年也都是靠做绣活为生,因此本能地对布料绣法之类的东西比较敏感。可到底时日已久,她那会儿又精神恍惚,具体是说不出来了。
    阮庭舟又问:“那娘,她可有留下什么能证明晴儿身份的东西?”
    崔氏摇摇头叹了一声:“仿佛是遭了劫,身上什么都没有。”
    阮庭舟有些失望,他手里如今还没有太多那个凶手的信息,关氏已疯,叶绍给她看过之后也说难以恢复正常,再想从她这里得知真相并不容易。但如果能查清楚晴儿的身世,找到那个与她长相相似,很可能与她有血缘关系的“琳儿”,也许那个凶手自己就会浮出水面了……
    “姥姥方才说,那女子临去之前将岳母大人的闺名告知了您,那姓呢?她可有说岳母大人原本姓什么?”凌珣的话叫所有人都是一愣。
    “没有,她……她只说了这孩子叫婉晴,温婉的婉,晴天的晴……是了,她怎么没有与我说孩子姓什么呢?”崔氏也觉得不对劲了。
    “莫非是心中怨恨晴姨的父亲,所以不愿晴姨再姓回原本的姓?”月牙忍不住凑到阿茶耳旁小声猜测道,但屋里寂静,她这话一出,大家一下子都朝她看了过来。少女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这是阮家家事,按理来说她一个外人不好插话的,顿时十分尴尬地摆了摆手,“对不住,我,我瞎说的……”
    “你说的很有道理。”阮庭舟却若有所思地眯了一下眼。
    在大周,姓氏于人们而言是非常重要的。因它不仅代表了身份,代表了家族,更代表了那个人死后的归处——谁也不想死后进不了宗祠,落得个孤魂野鬼的下场。可那疑似晴儿生母的女子临终前却只说晴儿的名不提晴儿的姓,想必是心中带着极大的怨恨。
    大户人家出身的女子,孤身一人带着个孩子狼狈躲藏在无人的林子里,不愿提起孩子的姓氏……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见阮庭舟并无不悦,月牙松了口气,阿茶拍拍她的手,也跟着陷入了深思。
    这一晚上发生了太多事情,她现在脑子乱的很,需要好好理一理。
    ——————
    虽然那位疑似赵氏生母的女子留下的线索很少,但怎么说都是一个新的突破口,阮庭舟心中急切,便没有再多留,只吩咐两个白好好照顾阿茶和月牙,又亲自将崔氏送回房,便匆匆朝书房走去。
    他是准备写信给邵义——得知他要进京为官,邵义已经先他一步去了京城做准备。
    夜深人静,残月微凉,阮庭舟踏着一地的寂然疾走在院中。又想起方才崔氏进屋之前,突然转头问他的那句“关氏和她的四个孩子,你准备怎么处理”,清俊的男子微微垂眸,长长的睫毛在眼窝处投下了一片森冷阴鸷的影子。
    从前留着关氏是为了查出凶手是谁,如今她既然已经无用……
    “岳父大人。”
    突然响起的声音打乱了阮庭舟的思绪,他微微顿足,见不远处立在树下的青年正一脸淡然地望着自己,便敛了敛心神,而后才神色淡淡地走了过去:“不是去睡了吗?”
    “有事想与您商量。”
    阮庭舟微微一顿,抬目看他:“动摇了?”
    自己这岳父心思深眼光透,凌珣并不意外他能猜中自己所想,沉默片刻才点了一下头:“是。”
    阮庭舟没有说话,只摆摆手示意他跟上,翁婿俩一同往书房走去。直到进了书房,阮庭舟才一边点油灯一边道:“若没有今晚的事……”
    “我会一辈子留在三阳县做凌珣。”
    油灯燃起,屋里一下子亮了起来,阮庭舟看着暖暖烛光下依然冷冽如冰的青年,扬了一下眉:“那现在呢?准备做回楚巽了?”
    第96章
    门还开着,微凉的夜风潜进屋,烛火颤了颤,在青年脸上投下跳跃不停的阴影。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静默了片刻才道:“楚巽已经死了,可这个名字代表的东西都还在。”
    护国战神的荣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地位以及……足以撼动大周根基的兵马之权。
    这些他亲近之人用性命换来的东西,都还在。
    因无法替他们报仇,他一直觉得心中愧悔,无法面对,不愿再提起半分,可经历了今晚这一连串的事情之后,他忽然就明白了有些东西是命中注定,逃也逃不开的。
    阮庭舟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眼神幽深,似在沉思。
    凌珣也不以为意,只看着窗外漆黑寂静的夜,声音清冷而凝重:“我给叶老爷子写完信之后顺路去检查了一下那几个黑衣人的尸体……岳父,他们是死士。”
    阮庭舟一愣:“什么是死士?”
    “岳父可知道什么是暗卫?”
    “知。”大周的王孙贵族们自来有培养暗卫的传统,谁家都会养上几个,多用于打探情报或是暗中处理机密之事,这是大家都知道的。
    “死士与暗卫差不多,但他们有一点与普通暗卫不同,那便是他们都是从出生开始就被选做死士培养的。他们的主人会以一种神秘药物将他们喂养长大。那药能控制他们的心神,使他们对主人绝对服从,不生半点反叛之心,且还会让他们的身体发生某些奇异的变化,如目更名,耳更聪,身手更好,力气更大等。”凌珣说着眉眼之间便渐渐染上冷意,他顿了一下,又道,“而那种药物,只存在于皇室。”
    阮庭舟惊得一下抬起了头,额角紧紧绷了起来:“你的意思是害死晴儿的凶手是皇室中人?!”
    “有可能。”凌珣的脸在跳跃的烛光下忽明忽暗,看不清神色,“阿绍曾因为好奇暗中研究过几具死士的尸体,他发现但凡是吃那药物长大的死士,死后心头血都会变成绿色,我方才验过了,那几人确实是皇家死士无疑。”
    阮庭舟的心一下子乱得厉害,他忍不住握紧双手稳了稳心神,这才道:“皇家宗室那么多人,他们都能获得这种秘药?”
    凌珣摇头:“只有继任的帝王手中才会有。”
    阮庭舟眉头紧拧,面上一片肃然:“可当今皇上十年前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先帝……也不可能,那会儿他已经龙体染病,并未出过宫……”
    “是,所以那秘药外泄了。但能得知这皇室秘闻偷得这皇室秘药,凶手定与皇室关系密切,非等闲之人。”
    这是一条非常重要的线索,阮庭舟心中复杂,半晌才抬头朝凌珣看去:“若那秘药当真有你说的那么厉害,此人所谋必定不小……”皇帝才能掌握的秘药却叫那人暗中偷了去,要说没什么别的大志向,谁信呢?
    阮庭舟顿了一下,继续道,“一旦选择回京,你想要的属于凌珣的平凡生活都将化为泡影,将来也或许再不会有这样的退路了。”
    “成亲之前我便说过,若得阿茶为妻,必以性命相护。”凌珣微微垂眸,昏黄的光晕落在他长而浓密的睫毛上,软化了他眉宇之间的些许冷意,“若是成为凌珣的代价是失去她,那我宁愿再做一次楚巽。”
    一个男人若是连自己的妻子都护不住,活着与死了又有什么差别?
    阮庭舟眉眼微动,面上却没什么波动:“如今情爱正浓,你自是愿意为她牺牲一切,可往后……”
    凌珣不等他说完便淡淡道:“哪怕如今走向了陌路,我也从未后悔过当年扶他上位。”埋怨是弱者才有的行径,他从不质疑任何时候的自己,即便某些过程中真的走错了路,他所做的,也只会是纠正,而非悔恨。
    “况,我选择回京不单只是为了阿茶。阿绍命在旦夕,他爷爷年岁又已高,身子骨不比从前健朗。贺州离京城千里之远,这一路舟车劳顿,老头儿不一定能受得住。他如今是阿绍醒来的唯一希望,我不能冒险,所以,带阿绍回京诊治才是稳妥的办法。”他摇了一下头,目光悠远而坚韧,“我曾眼睁睁看着很多兄弟死在我面前,绝不能再让他也不明不白地离开。”
    阮庭舟沉默,许久才看向窗外越发寂静的夜:“那就进京吧,带上阿茶和娘一起。”
    如今晴儿之死延及阿茶,将她也带入了未知的险境,就是凌珣不提,他也不放心再将她和崔氏留在三阳县了。
    “只是……”
    凌珣抬眼:“嗯?”
    “阿茶如今是做不了骁王妃的。”
    凌珣顿时眉眼一跳,深怕这狠心的岳父大人要秋后算账,说出什么叫他继续做和尚的话来,忙道:“我会叫小九帮我找个嬷嬷来教阿茶一些简单的皇室礼仪,其余的……王妃是我的,我喜欢,旁人哪里有置喙的余地?”
    看出了狼崽子想法的县令大人有片刻无语,又见这倒霉女婿看着自己的眼睛里满是警惕,顿时忍不住抽了一下额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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