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北的一座殿门之前,宫人提着素白的灯笼,鱼贯而出。灯影晃动,阿猫将慕扶兰送出宫门之外。“皇后您回去吧,这里我会看顾好的。”
    太后丧事过月,这里举行月祭,法事接连三天三夜。
    这是最后一夜了。
    慕扶兰吩咐太监安排好轮班值夜的人,有事随时去叫自己,轻轻握了握阿猫的手,叮嘱她也去休息。
    宫人在前头打着灯笼,暗红色的灯光,照亮了慕扶兰回往紫微宫的路。但再往前一些,在她视线的尽头之处,便是漆黑无垠的夜幕。夜幕已经将这皇宫白日日光下所有的朱甍碧瓦和玉楼金殿尽数吞没,走在这阒寥得宛如幽冥之境的皇宫里,近旁头顶,那一尊尊蹲在屋脊阴影里的脊兽,犹如黑暗的眼,冷冷地俯视着从它们脚下穿行而过的众生。
    慕扶兰加快脚步走了过去,一入紫微宫,便紧紧闭门,仿佛如此,便将身后的一切,全都关在了身后。
    月渐渐升顶,素白的月光,从窗中静静洒入她幼年曾住过的这间殿室里,犹如梦中遥远的什么东西,若隐若现,勾着她去寻,待她上路,却又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永远都是那样可望而不及。
    她从梦中醒来,涔涔的汗,只觉口渴得喉咙下一刻就要起火了。
    她撩开帐子,从床上下了地,光脚踩在幽凉而光洁的地面之上,走过去拿起茶壶,亦不用杯,就着壶口喝了几口水。
    清凉的水沿着她的口和喉流入她的身体。犹如一片干涸得几近龟裂的泥土得了甘露的滋润,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在夜色中立了片刻,来到了起居殿。
    她坐在自己惯常做事的那面南窗之前,没有燃灯,在夜色的温柔包裹中,仿佛一只无声无息的幽灵,静静地对着窗外透入的那片月影。
    谢长庚已在三天前离开上京,去往河西御驾亲征了。
    她也是在三天前,看完了太医院送来的关于他伤病治疗和用药的日志和记录——他的内伤,至今没有痊愈,眼看又要出京,为保证治疗和用药的最佳效果,她还另外要来了在这之前的几年里,来自军医记录下的他在行军打仗中的受伤治疗情况的全部记录。
    这次他去河西,有太医同行,就在他离开的前夜,慕扶兰已将新的方子交待给了太医。
    三天过去了,他现在人应该已经出了京畿。但不知为何,这三天里,慕扶兰却总觉得自己仿佛遗漏了什么东西。
    直觉告诉她这东西很重要,她必须要想起来,但是无论她怎么想,就是想不出来,她到底遗漏了什么。
    她定定地坐着,眼前不禁又浮现出了太后大丧之礼的那一夜,谢长庚独自一人,深夜跪在祭殿里的那个背影。
    无声而凝重。与三天之前,那个在万众欢呼的荣耀和崇拜中出京的马上背影相比,显得是如此的孤独和寂寥。
    慕扶兰抬起眼,视线再次落到了那叠摞于案头的医志上。月光勾勒出一团带着晕光的轮廓。她看着,出着神,忽然,记忆的深处里,仿佛掠过了一道闪电般的光,那光模模糊糊,若远若近,她慢慢地闭了眼,一动不动,仿佛唯恐自己一动,这突然而至的感觉,便会离她而去,无影无踪。
    就在某个电光火石的刹那,终于,她想了起来!
    她倏然睁眼,点亮了桌上的灯火,一把抱来医志,找出其中一本,飞快地翻了起来。
    她一页一页不停地翻,从扉页一直翻到了末页,翻完一遍,再翻一遍,手停了片刻,猛地起身匆匆而出。
    四周静悄悄的。一个宫人靠着宫柱,低头正在偷偷打盹,突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了个激灵,抬起头,看见皇后从起居殿中疾步而出,神色奇异,仿佛出了什么事情。宫人吃了一惊,睡意顿时消失,迎了上去。
    “立刻去把太医院院首请入宫中!”慕扶兰下令。
    宫人应了一声,转身要去,又被叫住了。慕扶兰入了寝殿,换了衣裳,自己匆匆出宫,乘车到了院首的宅邸之外,命人唤门。
    院首从睡梦中被惊醒,听闻皇后连夜到来,急忙出来相迎。
    慕扶兰指着手中医志问他:“过去三年间,陛下在外的所有受伤治疗记录,你确定都在上头,没有任何遗漏?”
    院首急忙跪地:“此事乃下官经手,事关陛下龙体,岂敢疏忽应对。下官可以人头保证,下官曾特意问过军医,过去三年里,陛下所有的伤情记录,全部在列,无一遗漏!”
    慕扶兰定住了。
    她记得清清楚楚,当日谢长庚来复州让她过去,两人会面于江口,她问他为何突然要将皇位传给熙儿,当时他的回答,是说他身体受伤,无法再有子嗣,而他需要一个太子。
    但是这本医志之上,却寻不到半点与之相关的受伤记录。即便这种事不宜叫人知晓,军医当时得了谢长庚的指令,不予记录,但子嗣一事,何其重要,谢长庚绝不可能没有另外求医过。
    药翁闲云野鹤,已经很久不曾露面了,先前她不放心,也曾派人四处打听,并无消息。除了寻找不便的药翁,论医术,当世有谁比她面前的这位太医院院首更能让人信任?
    “院首,陛下从前真的没有叫你看过别的伤病?譬如隐疾?”
    慕扶兰盯着院首,语气着重。
    “事关重大,若有,你务必如实和我道来,不得有半点隐瞒!”
    院首莫名其妙,立刻摇头:“没有!”
    他迟疑了下,又小心地问,“可是陛下那边出了什么事?”
    慕扶兰沉吟了片刻,摇了摇头:“无事。”“深夜扰你,你辛苦了,歇息吧。我回宫了。”
    院首拜送。
    回往皇宫的路上,慕扶兰陷入了冥思。
    看院首方才的回复,不像是在隐瞒。倘若院首的话是真,那么当日,谢长庚对自己的那番说辞,唯一的可能,就是谎言。
    他为什么要如此骗自己,在两人分别三年之后?更叫人匪夷所思的是,他骗自己的目的,竟是为了把熙儿扶上太子的位子。
    这完全不合常理。这一世的熙儿和他没有任何的血缘关系,他分明是知道的。倘若不是有别的原因,哪怕他从前再喜欢这个孩子,和熙儿再投缘,一个将要登上皇位做皇帝的人,怎么可能做出这般荒唐的事?
    从当日两人复州相见,到自己被接入上京,做了他的皇后之后,他的种种反常举动,一一在她脑海里浮现。
    他对她说,他不会勉强她做任何不愿的事。
    太子加冕礼的前夜,他召来重臣,说了那样一番话。
    当日,他分明重伤,却还坚持完成了礼仪,为的,就是要向天下人昭显太子的天定。
    甚至,就在不久之前,他竟然还做出了安排自己和袁汉鼎私下见面的荒唐之事。
    他犹如变了一个人。
    谢长庚,这个男人,即便是从前,在他苦苦求她和好之时,他也是难掩他心高气傲,锋芒毕露。
    然而如今,他在她的面前,却仿佛剥去了他的逆鳞,磨平了他的棱角,他一直在讨好她,用他自以为最大的努力,小心地去讨好她。
    她非木石,又岂会毫无知觉?
    在他们复州相见之前,在他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所不知道的事?
    慕扶兰的心里,突然跳出了一个念头。
    她被自己的这个可怕的念头给惊住了,只觉匪夷所思。但倘若不是如此,她实在想不出来,还会有什么原因,会让一个人变化如此之巨。
    她的手心冒汗,一颗心砰砰地跳个不停。她急于求证,一回到宫中,甚至等不及天亮,又命人立刻去将梁团召来。
    梁团如今官居都尉,统上京五军,掌皇都要卫,身负重任,谢长庚此次亲征,没有让他同行。
    他匆匆入宫,拜见皇后。
    “梁都尉,陛下入京前,你一直贴身跟随。我问你,去年陛下去复州见我之前,除他日常之事,他可曾有过反常之举?或是去过什么地方?”
    梁团连夜被召入宫,听皇后问自己这种问题,有些莫名其妙。但见她端坐其位,神色凝重,亦是不敢托大,冥思苦想了片刻,便记起了当初曾令他印象极其深刻的那件事。
    他说:“确有一事,臣至今不忘。便是琼阁事变,刘后被除之后,当夜,臣等皆狂喜,陛下却深夜不眠,出城去往护国寺。陛下当时将臣等留在山门之外,自己入寺,次日不见出来,臣不放心,进去寻他,在寺后塔林那里见到了陛下。记得陛下出来之时,也不知昨夜出了何事,虚弱不堪,似大病一场,好在很快恢复。”
    “除那一次之外,臣不记得陛下再有反常之举。”
    梁团说完,屏息等待,良久,听到对面终于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你去吧。”
    护国寺的那位长老,年初之时便已寂化而去。
    但这一刻,也毋须再去见谁,问什么了。
    她依然那样坐着,闭上了眼,脑海里,又浮现出那日午后,他来紫微宫和自己道别时的情景。
    那个立在殿口,额头沁汗,黯然凝望着她的男人,他到底是谁?
    远处,钟鼓楼的方向,传来了一阵隐隐约约的更漏之声。
    她拖着沉重的步伐,来到了窗前,眺望着视线北向那片无垠的夜空,许久,闭了闭目,转身朝外而去,对着宫人说道:“替我叫车马侍卫,出城,我要走趟远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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