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军第一战是从广陵开始的。
    沉寂已久的广陵大门于凌晨突然大开,一万重甲步旅悄然出城,在五千骑军的遮护下直冲赵军帅纛。
    一夜火龙乱舞,连踹敌寨,待到清晨方亮时,耀武扬威的赵军已被逼退三十里。然而赵军凶猛也不是虚的,帅纛后退的同时,主力铁骑已迅速从两翼包抄,几乎没有歇战,便疯狂的合围起来,满是要一口吃掉出城晋军的架势。
    郗鉴和桃豹两个老家伙毕竟是打惯了交道,彼此间的招数都是了然于胸,郗鉴既然出城一战,便不会没有后手。出城先锋看似贪功冒进,但实则一直贴着水网江道进击,眼看要被赵军铁骑合围之际,早有援军从广陵水门驾船而出,静候于预定码头,前后两军一会师,立时来了个中心开花,亦保可进可退。
    赵军也不含糊,桃豹同样觉察到郗鉴用意。先以重兵铁骑隔绝出城晋军和广陵城的陆路联系,再以游骑阻缓晋军靠岸和登船,同时斥候四出,急调散布在两淮劫掠的赵军云集广陵城下。
    这正是郗鉴所期盼的,他非但毫不退缩,反而持续加码运兵,稳稳依靠水军优势和赵军对峙于河网江道。
    两军各有损失,难分胜负,首战当日,即成拉锯态势!
    在赵军向广陵云集的同时,各处晋军同样收到了军函,晋军真正的反击,是从寿春拉开的。
    东军副帅褚裒不动则已,一动石破惊天,麾下破虏镇倾巢而出,横向东插!
    破虏镇两万悍卒,上马是铁骑,下马擅结营,登船是水兵,能冲阵,可守城,依靠河网纵横两淮,视战局所需而切换兵杖,最能出奇制胜,乃为赵军眼中钉肉中刺。自司马氏东渡以来,这支虎狼之师从来都是大晋王朝御外平内的急先锋,不仅是东军精锐之冠,放眼整个大晋,其功勋也是最彪炳的,没有之一!
    浩荡的船队从寿春城开出,顺着淮水向东推进,整个赵军便被牵动起来。谁也不知道晋军会选在哪处登岸,赵军若无此番长驱直入,倒也无碍,可是此战软肋就在于此。晋军随处选一个地方切入,都会对赵军造成致命威胁。
    这一招着实狠辣,对晋军自己狠,对赵军更狠。
    倾巢而出破釜沉舟的破虏镇,哪怕直取山阳老巢也未尝不可,更不是随便哪些预备队能抵挡的。
    桃豹不是不清楚自家兵马所处凶险,但他也有难言之隐。即便早从开战之前,他就一直在防备晋军的横切,尤其是防着寿春的破虏镇,可他实在未料到郗鉴这个老对手为了切断后路,竟连寿春城都不要了,这是孤注一掷的拼命了。
    现在广陵城外的胶着愈演愈烈,赵军准备不足之余,兵力已经捉襟见肘了。别说趁机攻取寿春了,沿淮水布防都尤恐不及,只能从各处抽调兵员以备不测,力保山阳广陵一线不出纰漏。
    先期便宜占尽了,该表的姿态也表了,该出的力也出了,不管出于什么考虑,桃豹也是时候见好收手了,否则一个不慎就是全军覆没。
    而就在赵军改变战略,从全面进攻朝一线命脉收缩的时候,最平静的合肥方向出了大事。
    淮水上的舰船竟是空的!
    晋军用赖以生存的舰船为诱饵,调动赵军近半兵力之后,破虏镇主力从寿春出城,直扑反向的合肥,将正从合肥奔向山阳的两万赵军拦在半道上,会同合肥守军一战予以全歼。
    破虏镇以丢掉全部舰船的代价,斩首两万赵军!
    从斩获对比来讲,两万首级绝比不上一个舰队的价值,从长远考虑,将整个舰队送与羯赵,更无异于资敌之短,这个代价委实太大了。
    但从当前战局上看,得手后的晋军以大胜之姿,合计四万兵马,急转南下,奔向了晋赵的主战场,广陵。
    赵军最担心的拦腰截断没有发生,反倒被一锤砸向了脑袋!
    一旦褚裒与郗鉴会师,便几乎聚集了东军的全部主力,东军的拳头即将攥紧,而赵军徐淮兵团却仍散各处,赵军瞬成累卵之危。
    僵持两月的战局,只在区区几天内,便成决战之势!
    接到合肥败讯的赵军帅帐,几经炸了锅。
    “斥候已经派去了淮水沿岸,没个三五天恐怕是传不到各部的,各部收到军令再调头转来...”
    “晋奴是有备击无算,咱们兵马来援怎能快过他们!”
    “圈里的肉还没吃掉,转头咱们自己却成了别人套子里的兔子。”
    眼前局势危急凶险,诸将都是一片忧心,胡人又一向莽撞,哪管什么帅前失仪,大帐内怨气沸腾。
    更有人直将矛头指向桃豹用兵失措了。
    “这几日功夫,军函朝令夕改,先是来广陵,又去巡淮水,再去回防山阳,现在又要来广陵,士气必然大挫,就怕儿郎们晕了头!”
    若非桃豹资历甚重,那张老脸恐怕早被唾沫星子图满了。
    “父帅,不然,不然暂且退兵吧,儿子愿为大军殿后。”桃豹幼子桃欢听不下去了,岔开了众人的口水。
    还未待桃豹说话,帐内的老将们便摇头似波浪。
    “不可,不可!”
    “咱们也不是怕死的,真要殿后何须少将军出马?只是现在确实不宜挪营。”
    “晋奴衔尾追上,咱们非被咬死在半道上不可!”
    “少将军固然勇猛可嘉,但还是年轻了,唉。”
    桃欢年纪十六,正是血气方刚,平日最得桃豹恩宠,哪容的别人当众扫面子,跳起质问道:“汝等就只会说丧气话,打不赢,退不得,那咱们这四万多人就干耗在这里,等着晋奴合围么!”
    “父帅?!”桃欢转向老爹,“羯人威风何时扫地如此了!竟被晋国奴吓破了胆!”
    众人大恼,都望向桃豹,这时才注意到,老帅竟一直没说话。
    从始至终,桃豹就倚在那里好整以暇,甚或不时剔剔牙,浑然没把将军们的抱怨当回事。
    “桃欢,你在说谁吓破了胆?”桃豹终于开口了,不急不缓,“在座的谁不是豪杰,会怕死?况且他们人多,咱们就必死?且打着看就是,客未到齐,鹿死谁手,难说的很!”
    “大帅?”
    “父帅?”
    桃豹挥手打断了儿子,冲着众将咧嘴一笑:“决战江畔,吾正欲为此,郗老贼不愧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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