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玛西亚,白崖城,克泽镇。
    白崖城并不大,虽然冠以“城”的名号,但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大一点的镇子罢了。而所谓克泽镇,或许改为克泽村更为合适。位于德玛西亚边境的克泽镇——它确实比白崖城更处在边境线附近——尽管不大,仍是三教九流汇聚之所:从诺克萨斯逃亡而来的难民、想大发一笔战争财的行脚商人,无论何时何处都有的强盗土匪小偷佣兵,和长久以来一直居住在此地的德玛西亚人们。它的北方不远处——大约几十公里的样子——就是大名鼎鼎的“哀伤之门”。
    自诺克萨斯的野心和行动侵染到德玛西亚以来,地处边境的白崖城就没安分过几天,虽然伟大的嘉文四世殿下和盖伦·冕卫剑士长阁下带领军队一次又一次地击退了来犯的诺克萨斯士兵们,可白崖城治下的边境小镇被烧杀抢掠乃至屠戮一空的场景亦不少见,让白崖城主操碎了心,头发都因此花白了几分。不过也正是因为战乱,给这个陆地边缘临近海洋,古老而略显死板的城市,带来了新的活力。
    至少诺维恩是这么想的。
    诺维恩在克泽镇经营着一家小酒馆。换做战争开始以前,这里的无聊老土古板又固执的人们可能一年也不会来喝几次酒。他们满脑子只想着种地,打渔,种地,打渔,然后生个孩子继续教他种地和打渔!每当清点着自己的收入时,诺维恩都会无奈地咒骂着。他当然不是本地人,他是个诺克萨斯的逃兵——说逃兵也不是很准确,因为他甚至连战场也没有上过,单纯是受不了诺克萨斯严酷的训练,就逃了出来。说实在的,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能从那个恐怖的地狱里安然无恙地逃出生天,他自己也不知道。
    而当战火燃起,诺维恩的酒馆生意也好了起来,他凭着对诺克萨斯的了解,在一队又一队士兵里左右逢源,虽然达成这个效果耗费的成本极高,可至少保住了一条命,况且,日益增加的收入也勉强抵消掉了这方面的支出。没错,有着过往军队里的经历,诺维恩虽然不可能一人干掉一队精锐的步兵,但对付一些混混无赖还是绰绰有余的。欠账不还的人,会让他们尝到诺克萨斯铁拳的滋味的。
    诺维恩一边哼着小曲,一边开始了今天的营业。
    没过多久,他就迎来了今天的第一位客人——一位脸色显得有点苍白,脚步有些虚浮,却仍掩盖不住他的俊美的年轻人。
    “哦,嘿!亚托克斯!今天怎么来这么早?”这位客人诺维恩很熟悉了,毕竟,如果有一个和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每次来都点最贵的酒的客人,连续来上一个月,你也会记住他的。
    “今天还是要烈勒齐吗?”见来人一言不发地坐到了吧台,诺维恩殷勤地凑上去,貌似关怀地问了一句,“怎么了我的朋友?这世上还能有让您这种人感到不快乐的事吗?”
    “哦,对,来一扎烈勒齐。”被称为亚托克斯的青年低着头嘟囔了一句,“最近有些事情很让我感到困扰。”
    “是什么事情呢?或许我,您最好的朋友诺维恩,能帮到您也说不定。”诺维恩递出了一大杯酒——这种叫烈勒齐的酒是德玛西亚少见的蒸馏烈酒,它来自艾欧尼亚,那片古老的土壤经常向世界输出一些醇厚的经历时间沉淀的事物。这种酒由于工艺复杂,酿造时间久,因此酒精度和价格都很高,一般人喝不了几两就得醉醺醺地跌来倒去,也因此获得了“一杯摇”的诨名——看着亚托克斯大口大口地吞咽着杯中的液体,尽管掺上了水,尽管这种场景不是第一次见,也足以让诺维恩咋舌不已。
    “嗯……嗝。”一口气喝掉了杯中一半的酒,微微打了个嗝的亚托克斯苍白的脸上也终于泛起了一点红晕。这让他看起来略微有了些生气,之前的模样就好似地里刚挖出来的尸体一般。“也没什么,就是一些哲学上的思辨而已。”似乎受了酒精的影响,亚托克斯打开了话匣子,“我生在何方?要去向何处?终极目的是什么?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我的敌人……我的同伴……我应该怎么去对待?我到底是什么?”他越说越快,神色也越来越激昂,说到后来甚至激动地咳嗽起来。痛苦地咳了几声之后,亚托克斯平静下来,只是仍然低着头。
    “嗐!我的朋友!要我说,这些问题即使是皇宫里那些聪明绝顶的大人物也没法解决,您就是去问伟大的艾欧尼亚天启者卡尔玛大人,都未必能得到答案。难道您自问比他们还要聪明吗?那您也不会坐在这喝闷酒了吧!”诺维恩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普通的麦酒,喝了一口,“所以啊,您压根不必为了这些问题发愁!要我说啊,您还这么年轻,迟早会有一天找到问题的解法的!现在就把时间交给酒,让它带走您这些无谓的烦恼吧朋友!”
    诺维恩似乎为自己这番话感到得意,他又喝了一大口。
    亚托克斯低着头,沉默地坐在那,过了好一会,才抬起头来。
    “谢谢你,诺维恩。”他举起酒杯,示意诺维恩与他碰杯。
    在杯子碰撞的咣当声和两人的大笑声中,他们各自饮尽了杯中的液体。
    “是时候了。”亚托克斯喃喃道。
    “什么?”诺维恩有些微醺。
    “诺维恩,坦白来讲,我很欣赏你。”亚托克斯双手放在吧台上,眼睛直视着诺维恩。不知为何,诺维恩有种被某些极度邪恶之物盯上的感觉,这让他忍不住颤了颤身子。
    “瞧您说的,我就是个小人物……”诺维恩接下来的话还未出口,就被打断了。
    “我不仅欣赏你的某些想法,还欣赏你的,嗯,肉体。”亚托克斯自顾自地说着,“我的朋友,你要知道,我现在这具身体撑不了多久了,大概再过几天就会崩溃,而命运让我遇到了你。这到底是一种幸运还是不幸呢?”
    优雅的仪态,温柔的腔调,吐出的却是恶魔一般的低语,带着毁灭与硫磺的气息。
    诺维恩尚未清楚发生了什么,就见得眼前的青年化成了黑红色的雾气,浓烈的鲜血腥味迎面扑来,随后他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漂浮在酒馆的黑红雾气逐渐凝固,再次化作了那名青年的模样,只是他脸色红润,身姿挺拔。
    “美味的身体。”亚托克斯舔了舔嘴角,“现在你算帮到我一个大忙了,我亲爱的诺维恩。”
    对于亚托克斯而言,这世界上没什么不能毁灭的。
    作为曾经最强大的飞升战士之一,天神般的姿态和荣光曾是他最引以为傲的东西。都是那该死的虚空!时至今日,每当他回忆起从前,都忍不住破口大骂起虚空来。只是,他不愿承认,哪怕是曾经如此强大的他——当然现在依旧强大——面对虚空的侵蚀,依旧毫无办法。那就像是某种规则,某种无法言明的力量更改了他的一切。只是尽管他内心暗藏着对虚空的恐惧,亚托克斯也从未放弃过复仇的机会。是的,他仇恨虚空,更甚于仇恨暮光星灵。
    如果不是那群愚蠢的艾卡西亚人……亚托克斯时常这么想着,可惜,这样的想法毫无意义。
    抱着无论如何也要复仇的信念,坐拥永恒不朽的生命,亚托克斯决定毁灭一切。将这世界连同虚空,一切的一切,再加上我自己,全部诉诸于毁灭,这才是我活着的终极意义。亚托克斯想。
    其实他对诺维恩说的话并非全是虚假,在毁灭一个又一个地方,收割一个又一个生命以后,即使是亚托克斯,也会感到疲累和麻木。所以他偶尔会化作人形,游荡在瓦洛兰的不同角落,同时思考着一些得不到答案的问题。聊胜于无,但也算是亚托克斯漫长生命里不多的调剂。遇到的合他胃口的人嘛,自然是逃不过如同诺维恩的命运。被亚托克斯吃掉,或许要比亲眼见证他的暴戾来得幸运?
    谁也不知道。
    亚托克斯偶尔也会回去恕瑞玛,回去看看奈瑞玛桀,看看破碎的太阳圆盘。他会坐在无穷无尽的沙子里,看着游牧民、沙盗、奇形怪状的生物从他身边经过,然后回想数千年前恕瑞玛的无上荣光。只不过,他已经数年没有再去那看过了。
    在又毁灭了一处村庄之后,亚托克斯决定去艾欧尼亚看看,他并不是急着去将刚经历完战火的初生之土化作灰烬,他只是去找个人。
    “呼呼呼呼呼,啦啦啦啦啦啦~”哼着意味不明的歌谣,身材娇小的少女一蹦一跳地穿行在人流里,嘴里还嚼着颗泡泡糖,隔一会儿就吹出一个粉色的泡泡。
    艾欧尼亚的芝云尼亚集市,是全艾欧尼亚最出名的贸易站,也是芝云省维谭要塞的后勤来源之一。优渥的地理位置和经济水平让这里几乎成了艾欧尼亚最富庶的地方,所有艾欧尼亚的大商人都在这有着属于自己的商会,而他们通常是艾欧尼亚本土势力的代表,比如均衡教派,比如影流。尽管现在的初生之土脆弱无比,四分五裂各自为战,但显然,这些势力们并不想让自己手里的钱袋干瘪下来。于是,一年一度的普雷西典集在战争这几年照常举办,芝云尼亚集市也并未因此而没落,反而隐隐更加繁荣。
    而如今,正是普雷西典集举办的时候。
    这样繁华又大型的凡人聚集地,佐伊怎么会错过呢?
    尽管她的传送魔法仍然处于时灵时不灵的状态——她试了足有十几次才成功传送到艾欧尼亚而不是一直在巨神峰打转——但佐伊依然感到很兴奋。天知道她有多——久没见过这么多的凡人了!当然,如果你也在宇宙里游荡了千年,你也会发出这种感叹的。
    身为这一代的暮光星灵,佐伊完全没有前任星灵们的责任感,作为巨神族的代言人,人们通常要经过严酷的考验,才有可能成为星灵,然而佐伊这种天选之女,成为星灵的时候仅仅是个孩子,一个调皮捣蛋的孩子而已。说到底,就是现在的佐伊,也不过是个千岁的孩子罢了。比起执行巨神族的任务——维持巨神帝国麾下每一颗星球的安宁——佐伊更喜欢用她自己的能力来搞一些恶作剧,呃,或者屠杀,看你怎么定义了。自然,调戏她的太空狗狗,伟大的铸星龙王奥瑞利安·索尔陛下,也是她日常生活里不可缺失的一部分,只不过从她的传送魔法不太好使以来,她就很少见到那只庞大又烦人的太空狗狗了,这有时会让她很伤心,于是她附近的无辜凡人就又得遭受佐伊的折磨了,当然,佐伊自己不这么觉得。
    今天佐伊的心情非常好,所以她不打算对艾欧尼亚的凡人做些什么,她只是吹着泡泡,哼着一些她从宇宙里听到的歌谣,默默地跟着人流前进着。不过……哪怕她不主动做些什么,她的存在本身就会扭曲一些东西,嗯……这已经导致超过十家魔法道具铺的商品失灵了。佐伊对这一切自然是毫不知情的,就算她知道了,多半也只会觉得高兴。
    是的,我们的恶作剧星灵佐伊小姐,只会对她所造成的凡人的倒霉状况感到由衷的快乐,她早就不再是凡人了,和那位已经陨落,神性被一名凡人所夺走的潘森不一样。事实上,那名把自己名字改成潘森,得到战争星灵力量的凡人已经被巨神族盯上了,尽管巨神族以维持星球安宁以己任,但他们仍旧是统治者,这种几乎等同于打巨神族脸的行为是绝不会被容忍的。那个凡人,摆在他面前的选项只有两个,一个是重新成为真正的战争星灵,抛弃凡人的身份;另一个就是被巨神族夺回战争星灵的力量,然后死去。他会怎么选呢?佐伊只觉得有趣。不过转念一想,如果潘森真的回归,她可能又得帮她的太空狗狗保护一些星辰了,这让她感到苦恼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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