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帛展开,布面淡黄,约只两掌宽,上面用细墨线勾勒出简单的图案轮廓。图案主体似是山景,线条粗放,唯有底部用了较为细腻的笔触画了一座撮角亭子。亭侧一条粗线直达山巅,看着像是道路。粗线两旁,还有许多小细线密密排布,不知为何物。山巅一侧,则落了几点墨渍。
    阿吉素将布帛拿给路行云与定淳。路行云细细看罢,道:“这幅图上并无半个文字,但孙尼摩既然贴身携带,想来大有门道在里面。若能找到图案所示之处,当能有所发现。”又道,“不过中原地带,高山凉亭那可多了去了,要找到确切位置无异于‘大海捞针啊。”
    定淳道:“凉亭常见,但多是竹亭、茅亭、石亭等样式,似这图上的撮角亭子却少见,而且这山上还有许多长短不一的细线,倒也稀奇。”
    路行云道:“且留着此图,等见了求心大师,让他看看。”当下先将布帛收了起来。
    定淳道:“孙尼摩莫名横死,不像是自杀,或许昨夜真是遭人毒手了。”
    路行云思忖着道:“是谁非要致孙尼摩于死地?”
    定淳轻摇其头:“小僧也着实纳闷,我寺守备甚严,外人绝无可能潜进寺内,更不必提在寺内杀人了......”接着道,“但要说我寺内僧人下手,更不合常理。且不论寺僧认识孙尼摩的没有几个、实无害他的理由,就说孙尼摩那元气耗尽的死状亦非我寺僧能为。”
    路行云点头道:“对,孙尼摩入寺不到一日,见过他的寺僧不过三四人,他还被我等封了口舌、遮了面目,就算寺僧中有要找他报仇的,也不会短短半日就得到消息。”
    定淳道:“如今只能期盼定洋师兄将此事禀明寺里,全寺统一排查了。只要将佛指天梯的路一堵,若真是有贼人偷偷上山行凶,插翅也难飞。”
    阿吉素道:“那么孙尼摩的尸体怎么处置?”
    路行云问查干道:“他身上还有其他东西吗?”
    查干道:“没有,我仔细搜过一遍,连个铜板也不剩,那张布帛还是藏在他前襟夹缝中的,只因前襟被野狼的利齿划破,才掉了出来。”
    路行云稍稍沉吟,看着定淳道:“好歹是江湖上有名的剑客,将他埋了吧。”
    定淳合十道:“好,小僧念经为他超度。”
    当下四人合力,将孙尼摩掩埋在佛歇岩。路行云道:“孙尼摩已死,我们得把这个消息尽快带回暖庐幽斋,但是害死他的凶手现在很可能仍在云莲峰上。我们既受求心大师所托,做事怎能没头没尾,我看还是等青光寺的排查结果出来再动身吧。”
    定淳道:“我寺弟子多达万人,若一一走访排查,恐怕需得大半个月光景,更不必提各院自有独立的规矩律令,一时半会儿难以协调统一......”
    路行云惊讶道:“大半个月?那可耽搁不起。”青光寺规模宏大他一向清楚,但却第一次听说寺内弟子居然有万人之谱。
    定淳道:“我寺弟子既多,又散布颇广,各有执事。虽分为四院,但四院下面还有各堂各房,支系繁杂。平素除了集会等活动,哪怕同属一院,不同堂房的弟子之间,也难得见上几面。说来惭愧,赏峰院弟子二三千人,小僧至今认得的面孔还不到百个......”
    路行云道:“然而在江湖上,青光寺弟子却不多见呐。”
    定淳道:“我寺山门祖律,无论参禅悟道还是衣食起居,皆在云莲峰上,是为‘身在宝地方能去芜见性’,弟子无事不得随意离寺,沾染红尘烟火。除非是江湖中比如姑因禅剑会之类的大事需要我寺弟子出面,否则平素里,弟子都是不下山的。”并道,“包括小僧在内,常在江湖上行走的多是我寺正系弟子,此外旁系弟子以及火工、苗圃等杂务和尚大多一辈子都待在云莲峰,足不出户。”
    青光寺弟子分为正系与旁系。正系弟子无不天资过人,谱名僧籍前列,学习寺中正统武学兼修医术、佛史等杂科,并有资格参加诸如摩诃论武会等寺内重大活动乃至竞争寺内职务。相较之下,旁系弟子即便能学习武学与杂科,也都是些皮毛,平时协助正系弟子处理寺内事务为主。另还有杂务和尚,几乎没有机会接触到高深知识,纯打下手罢了。
    定淳与赏峰院的师兄定泛、定洋,以及之前一起参加金徽大会白龙院的定芸、须弥院的定享、尼山院的定恩等,都是赏峰院“定”字辈的正系弟子。
    路行云肃然道:“青光寺香火延续数百年不绝,果然有他的道理。”
    定淳道:“小僧自幼长在赏峰院,但老实说,往日去的最多的只是大禅堂、心宝斋等地,至今赏峰院的许多地方从未踏足。若此次真要全寺动员排查杀害孙尼摩的凶手,势必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角落,费时费力不可避免。”
    路行云道:“可是我们等不了那么长时间,孟慈航他们再过几日就要着手攻打暖庐幽斋,不论孙尼摩是死是活,都得抢在他们前见到求心大师。”
    定淳皱眉沉思半晌,乃道:“组长,不如你我分头行动。你去汝南郡,小僧再回青光寺,等排查结果出来,再去汝南郡找你。”
    路行云想了想,道:“也好,你与定洋师父若能说动贵寺的主持、长老答应展开全寺排查最好不过,倘若不行,你也能在寺内继续探查,看看还能不能找到蛛丝马迹。”
    定淳认真道:“组长放心,这件事就包在小僧身上。”
    阿吉素也拱手道:“小师父,劳烦你了。希望下次再来青光寺,能知道乌力吉的确切死因。”孙尼摩与乌力吉的死状甚为相似,杀害孙尼摩的凶手与乌力吉之死或许大有渊源。
    路行云问道:“阿吉素,你们接下来去哪里?”
    阿吉素道:“父汗既然已经为路少侠所救,寻医求药的事便可打住了。我在京城洛阳时遇上一个人,他邀请我去颍川郡一叙。我看他人不错,便想先赴约。”
    查干皱皱眉头道:“小王子,那人看着贼眉鼠眼,不像好人......你当真要去颍川郡吗?”
    阿吉素道:“不可以貌取人,他说的话,你也听到了,对我们大为有利......”说着压低嗓音,又与查干说了几句。
    查干点点头,不再多言。
    几人各有要事,便告分别,定淳先回青光寺去了。阿吉素临走前对路行云先后救了阔阔拉与荣利的义举再次言谢,满怀恳切。
    路行云道:“我此去汝南郡,要经过颍川郡,何不同行?”
    查干附耳对阿吉素低语片刻,阿吉素随即婉拒道:“路少侠要赶路,我与查干沿途还要办些小事,恐怕拖累了少侠。”
    路行云抱拳道:“行,路上保重,后会有期。”之后独自一人,穿林而去。
    林木深深,午后和煦的阳光被林冠切碎,洒落于地,一路斑驳。
    路行云边走边思索着孙尼摩之死的前因后果,只觉其中疑点甚多,越想越没有头绪,转念心道:“我就猜再多,也无济于事,还不如速速去到暖庐幽斋,把这些情况告知求心大师。求心大师阅历广博,见识远远超过我,定能瞧出端倪。”如此思定,原本沉甸甸的心情舒畅,心无旁骛,加快了脚步。
    及至晚霞满天、层林尽染,却有阵阵清风夹杂着清新的气息从侧方拂过。
    路行云停步,朝风吹来的方向扭头看去。
    透过林木,可见浩渺大湖上波光潋滟。湖风起处,带起涟漪,微浪生烟,偌大湖面直似揉皱了的锦缎,布满点点如碎银般的闪亮。
    不知不觉,走到了栖隐湖。
    路行云想到崔期颐,忽而心生一股思念,不自觉往湖水方向走去,然而走出两步,暗想:“静女宗上下对我怨愤非常,期颐宗门之事未决,我若贸然登门拜访,只会适得其反。”于是叹了口气,转身欲离,“也罢,等办完了花开宗的事,再找机会吧。”但是心念又改,“不成,孟慈航说过,要对静女宗不利,我大可以不上岛,但既是到了这里,不如将周边情况探查一番,也好早做准备。”由是下定决心,拨开草丛走到了岸边。
    因为有着上次被郑知难部署的机关袭击的经历,路行云这次屏气凝神、百般小心,只待机关一出就能立刻应对。他来来回回走了几趟,并未触发任何机关,环顾四周,亦不见半个人影。
    沿湖绕了半里,来到渡口。渡口空无一船,却有一人白衣乌帽,独坐木板桥,静静面对半红湖水。
    那人三十来岁年纪,身材瘦削,颔下留有长须,路行云看到他鱼篓边上放了鎏金鞘碧玉柄的长剑,料是江湖侠客,便主动道:“江夏郡路行云,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然而那人一动不动,双目直直看着湖面,仿佛入了定。
    路行云打了几个招呼,见那人都不理会,心道:“是个怪人。”不再自讨没趣,转身便走。
    不料那人这时候突然道:“你心里一定在说我是个怪人。”
    路行云道:“不敢。”
    那人道:“说了就说了,敢做不敢当?”
    路行云道:“是路某无礼。”
    那人道:“你要去静女宗?”
    路行云摇头道:“不去。”
    那人道:“你是来看我钓鱼的?”
    路行云道:“不是。只偶然路过,打扰了阁下雅兴,深感抱歉。”
    那人不声不响,继续看着湖面。
    路行云忍不住道:“我想问阁下一件事......”
    尚未说明,那人先道:“我在这里钓了半个月的鱼了,除了钓鱼,什么也不知道。”
    路行云闻言,暗想:“这渡口及湖岸本来危机四伏,他却说在这里钓鱼半个月了,可见此间郑知难的机关早已解除......难道说静女宗的围困解了?”想是这样想,到底无法求证,故而说道:“打扰了,先走一步。”不管怎么说,栖隐湖周遭的机关解除,算得上是好消息,湖心岛的静女宗内有雾林居士及一众弟子坐镇,想来也轮不到自己继续操心,悬着的心因此放下了许多。
    离开渡口将要重返林中,却听身后那人大呼道:“哈哈,终于钓上一尾!”转头看,夕阳下,那人右手持杆,左手正握着一条金灿灿的小鱼,仰头长笑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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