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行云出平舆城后一路寻访,渐行至凄峰南麓。
    其时风和日丽,一条瀑布如同白练,自峰巅飞流直下,积成碧潭。碧潭侧畔随风轻摇的草木丛间,矗立缓坡之上洞溪亭昭然在目。
    沿着亭外铺就的条石路走进亭内,空无一人。
    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路行云背靠亭柱、安坐亭廊,听着鸟鸣瀑音,仿佛从刀光剑影的江湖抽离,一时感到难得的惬意,不觉间竟沉沉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一阵急促的拍击将路行云从睡梦中惊醒,他下意识地弹身而起,手摸向腰间龙湫,却是一念闪过:“莫非是孟慈航他们来了?”定睛一看,薄薄夕阳映满亭子,眼前站着一名面生的青衣汉子。
    青衣汉子三十出头年纪,颊窄颌长、双目微凸,生了张马脸,说话声音洪亮异常:“兄台来此,是为了花开宗吗?”
    路行云虽不认识这青衣汉子,但想自己的确是为花开宗而开,于是点了点头。
    青衣汉子当即面有喜色,左顾右盼片刻,走近道:“你来挺早的,东西带了吗?”
    路行云不解其意,略略迟疑,那青衣汉子立刻板起了脸:“怎么?当年名声响当当的‘通天剑’莫大侠也会出尔反尔吗?”
    “‘通天剑’莫大侠?”路行云愣了愣神,转问道,“你说的是花开宗的莫师范?”
    花开宗那位瘫痪多年的师范莫通天早年名声响彻中原,大师兄车大树有时候喝了酒兴起,会给路行云讲述一些江湖往事,里面就曾提到莫通天。
    花开宗主修剑术与幻术,两种技法并驾齐驱、地位相当,所以花开宗的弟子往往会选择两者之一作为自己着重修习的方向,比如赵侯弘擅长幻术、孙尼摩则擅长剑术。但莫通天不一样,他是花开宗百余年来罕见的能将剑术与幻术一同练到高深境界的弟子,真正做到了“剑中带幻、幻中藏剑”的花开宗武学旨义,一度被誉为求心入道的接班人。然而,意外发生在了四十三岁那年,他因练功走火入魔,以至双腿俱废、半身不遂,
    莫通天到底练了什么样的武功会产生如此严重的后果?不但莫通天,就连唯一的知情人求心入道也讳莫如深,渐渐自也无人再提这事。
    残废后的莫通天深居简出,平日除了吃饭解手,全不见人,从此淡出江湖,至今已有十余年。若不是路行云曾经听说过他的名号,恐怕也反应不过来。
    青衣汉子见状,疑云顿起,后退两步:“你不是莫大侠派来的人!”
    路行云道:“孟慈航人在哪里?”
    青衣汉子道:“孟慈航?你、你在说什么?”面色登时大变,转身要走。
    路行云觉得蹊跷,自不可能放他离去,急追上前。
    青衣汉子在亭口猛然拔剑,回指路行云:“你到底是什么人,来这里有何图谋?”
    路行云道:“我还要问你呢!”
    青衣汉子恼起,骤起数剑,白色剑气溢满亭子。
    路行云赤手空拳接了数招,心道:“这人剑术既快且急,有正光府‘正光剑’的影子,但又不完全相似,少了几分正大,多了几分奇诡。”
    青衣汉子意在脱身,几招逼开路行云,纵身出亭。
    路行云飞步急追,两人一前一后,直跑出十余里路。
    夜色渐浓,路行云跟着那青衣汉子在山林中穿梭,绕了几个弯,远处青影稍闪即逝,已经不见了那青衣汉子的踪迹。
    路行云不想轻易放弃,就拿出少时追踪野兽的本事,细细搜寻那青衣汉子的下落。走不多时,人没找到,透过迷朦月色,却先见着一个黝黑的大洞。
    大洞四壁长满了浓密的藤蔓,乱叶满布,即便白日,也未必能被人轻易发现,路行云能在漆黑的夜里找到入口,实属运气。他只道那青衣汉子有可能躲藏进了洞里,于是在洞外找齐了木棍、枯枝、干草,撕了一片裤腿制成简易的火把,又搜集松脂作为引燃物,用随身携带的火折子点燃了,入洞探寻。
    这洞比想象中的要深,路行云听着自己的呼声在洞内回荡,走了十余步方才走到尽头。火光一朝,角落果真站着个人。
    “看你还往哪走!”路行云左持火把、右持龙湫,大步逼近,但见那人背对着自己,忽而面朝洞壁蹲下了身,“哈哈哈,还想遁地逃走不成?”
    到了近处,路行云却发现那人并不是自己要找的青衣汉子,看那高束的发髻以及纤弱的身板,仿佛是名女子。
    莽莽深山,幽幽‘洞窟,怎会有女子深夜逗留?路行云瞬间判断自己遇上了山妖。
    “转过来!”路行云声色俱厉地大喝,同时将剑搭上了那女子的后颈,“快!”
    女子蜷缩在地,虽是瑟瑟缩缩,可无论路行云如何催逼,就是不愿转身。
    路行云将火把插进洞壁上的石洞,伸手扯过那女子的后襟。他力含元气,劲道颇强,只一下就将那女子拎了起来。
    女子大惊,慌忙用手捂住脸面,路行云左手将她制住,呼道:“别乱动!”当下借着光线细看。没成想这一看,反倒顿然收手,被吓的倒退了好几步。
    原来那女子转过来,竟是长着一张惨不忍睹的面目。这已不能用丑陋来描述,只看那似是灌脓囊肿的脸上,挂满了如同葡萄般的结瘤,又有泛白流汁的腐肉烂肉堆积在结瘤的夹缝中,甚至连五官也难以辨清,直叫人肠胃翻涌,恶心想吐。
    “好个可憎的山妖!”路行云强忍不适,勉强振作精神,“这是你的巢穴?”
    女子闻言,呆呆站在原地,浑身剧颤。路行云发现,从她的面部不断留下了液体,起初还以为是结瘤的颗粒爆浆出脓,后来才醒悟,那些都是泪水。
    路行云眉头紧锁道:“说,害过多少人?说完了,我送你上路!”
    妖能练到人形,十分不易,只靠吸食山林禽兽的煞气绝对不够,必然出山害过人,吸过不少元气雄浑之人死后产生的煞气。路行云对妖并无执着的憎恶,可一旦碰上了,也不会放过。
    女子无言,哭得更加伤心了,满脸垂下的烂肉随之抖动。
    路行云不愿再面对这张脸,道:“你不说,我便动手了!”说罢,箭步向前。
    没想到这时候,那女子跪下了,口道:“饶命、饶命,大侠饶命!妾身不是妖,是、是人......是人!”声音混着呜咽,却是珠圆玉润,犹如九天轻吟。
    路行云听到这曼妙的嗓音,不由一怔。
    女子边哭边道:“妾身不是妖,大侠不信,妾身证明给大侠看!”说着,捡起脚边一块边缘锋利的石头,就要朝手腕割去。若是妖,受此一割必会显出本态。
    路行云起剑疾出,将女子手中的石头点掉,却在此时看得清楚,那女子的手腕上,竟是不止一条疤痕,那些疤痕在白皙皮肤的衬托下,显得极为扎眼。
    女子倒地,伏地抽泣。路行云不禁心生恻隐,当下缓和了语气:“你真不是妖?”又道,“你手腕上的那些伤是......”
    “不是妖,妾身不是妖......”女子怕自己的脸再次引起路行云的反感,只敢对着地面说话,“回大侠的话,妾身一路来此,也遇到了好些像大侠这样,要取妾身性命的大侠。妾身为了活命,每次、每次都只能割破手腕用以证明......虽然疼,但好歹能捡一条性命......”
    路行云道:“你是从哪里来的?”
    女子道:“丹阳郡......离这里好远......”丹阳郡在东南,与地处中原腹地的汝南郡相距千里,中间更有高山大江阻隔,跋涉颇是不易。
    路行云不可置信道:“你从丹阳郡走到了这里?”可不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耐心,要是遇上仇视妖的剑客,只怕不说话只看女子的相貌,就将她当场杀了。
    女子语音泪中带笑:“嗯,妾身的运气好,几次以为要丧命,最后还是转危为安。”更道,“有次,一个剑客大哥认定我是妖,正要杀我,临了却说杀了我还脏了他的剑,就没有下手。大侠,你说我幸运不幸运?”似乎一想起这件事,便殊为喜悦。
    路行云无言以对,收起了剑,道:“对不住,冒犯了。”对方即便面目可憎,怎么说也是女人,无论如何自己此前的举止都过于无礼了。
    “啊,没、没关系......”女子先是惊讶,而后声音一沉,“妾身长得这么丑,大侠没错......”
    路行云心下怜悯,主动将女子扶起,但女子却像触电般挣开了,别过脸去。
    “大侠,妾身的脸还是、还是不看为好......”
    路行云听她声音涩涩的,笑道:“你怕我看到你的脸,又对你凶巴巴的是吗?放心,不会的。”说着话,不容那女子反抗,再度将她扶起,“地上冰凉,对身体不好。”
    女子突然哽噎:“大侠,你......”
    路行云看着她的脸,纵然千百般的难受,依然微笑:“我是江夏郡路行云,你叫什么?”
    女子道:“啊,路大侠,妾身......”稍稍犹豫,“妾身小字金弋,自小身边人都叫惯了。”说了一半,还是深深低下了头,但却不忘规规矩矩给路行云福了一福。
    路行云道:“金弋,很美的名字。”
    金弋哀道:“可是妾身的脸,却不美。”
    路行云道:“金弋,你既在江夏郡,怎么一个人不畏艰险千里迢迢跑到这深山老林里?还有,你的脸,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世上没有人天生长成这样,面目全非只能是遭遇了不测。
    金弋闻言,泪雨簌簌直落,泣不成声。
    路行云道:“若有难处,对我说,我帮你做主!”青衣汉子没追到,没想到遇上不平事。
    金弋哭道:“路大侠,你别管我,这件事......”
    路行云拍拍胸膛道:“你说吧,世上就没有我办不成的事。”
    这一下,金弋哭得更加伤心了,路行云就静静等着。
    过了好一会儿,金弋说道:“路大侠,你真愿意帮我吗?”
    路行云点点头:“当然,只要你愿意让我帮。”
    金弋想了想,道:“路大侠,你真是好人,我很感激你,可是这件事太过凶险,我不想让你为了我以身犯险......”
    路行云浑不在意,但道:“你先说事。”
    金弋叹了口气,道:“好。其实不瞒路大侠,妾身之所以在这里,是为了一个负心人。”
    “负心人?”
    “嗯,他是我的未婚夫,他不辞而别,我苦苦追寻,只为见他一面。”
    路行云道:“他在哪里?”
    金弋道:“别,你别去找他,我怕、我怕你......”
    路行云笑道:“怎么,他很厉害吗?”
    金弋认真点着头道:“他很厉害,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之一。而且现在的他,比从前更厉害啦!”她虽说口口声声称呼对方为“负心人”,但说到这里,语气里还是透露出掩饰不住的仰慕之情。
    路行云道:“他有多厉害?”
    金弋道:“他很厉害......别人都,都杀不死他的。”
    “此话怎讲?”
    金弋缩了缩身子,显得颇为害怕:“之前,我娘家有个人上门找他寻仇,一剑将他的脑袋砍了。然而.......”
    路行云心头一跳:“然而怎么?”
    “然而我亲眼看到那负心人将自己的头捡起来,一手提头,一手使剑,虽然血流满地,但他最后还是将仇人杀了。”金弋说着这段经历,声音都带着颤,可见当时场面之震撼。
    “一手提头,一手使剑......”路行云愕然失色。“血流满地”明摆了不是依靠乩身作祟的半尸人,难道金弋的未婚夫,当真是不怕刀劈斧砍的不死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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