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理剑”虽为正光府上乘剑术,但正光府武学支系之多岂可胜计。俞轻霄依靠着《千理剑谱》武功大进,足以在江湖上立足,但距离开宗立派乃至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去逍遥府将金弋“明媒正娶过门”还远远不够。
    金弋一面追忆往事,一面叙述:“我修书给爹爹,但言若俞轻霄死了也绝不独活。爹爹也派人转告我,不会再来逼迫我,不过绝无可能答应我与俞轻霄成婚。爹爹他,或许是想等我回心转意吧......”摇了摇头,“自那以后,我跟着那负心人定居丹阳郡句容城。那负心人为了立足存身,起初带着四个帮手开了个武馆,收钱教人武功。他是正光府出来的,自然不是寻常武师可比,渐渐名气大了,就把招牌一换,开宗立派,当上了‘千理派’的掌派,别人知我与他的关系,好赖也称我一声夫人。现在想来,那时候虽说艰苦,但我与他相敬相爱、互相勉励,却算得上是我最开心的一段时光了。”
    路行云道:“如此听来,俞轻霄倒非一无是处。”
    金弋闻言,忙道:“他、他本性纯良,实是世间少有的体贴之人。哪知后来坠入歪门邪道,一去不复返。”
    路行云道:“你前边提到一个妖女?俞轻霄坠入歪门邪道,怕是与那妖女有关吧?”
    金弋猛点头,浓稠的汁液不住从颔下洒落:“正是,但我一开始并未觉察,直到有次那负心人与正光府的剑客决斗,才感到异常。”
    路行云疑惑道:“等等,你不是说你爹答应不再逼迫你们了,怎么正光府的人又来了?”
    金弋道:“我自小没离开过逍遥府,与正光府的弟子们也多熟稔。爹爹一道命令下去,正光府自不会大动干戈追杀俞轻霄了,可是私下里有不少曾与我交好的正光府弟子都以为我是给那负心人掳走的,依然私下明察暗访,登门寻衅。只要是一对一,每次挑战那负心人都不会拒绝。他说但凡拒绝一次,就是对我之爱的一次伤害。”
    “原来如此。”路行云暗自摇头。
    “那负心人苦练‘千理剑’一系剑术,武功高强,寻常人根本奈何不了他,但终归还是遇上了强敌。那是正光府‘破阵剑’一系的正选,我只知他姓黄,在府内颇有名气,但不记得全名了。他当着那负心人的面说仰慕我已有多年,正要击杀那负心人,带我回去。不想这一句话激怒那负心人,两人于是在大雨中激战。”金弋的声线时起时伏,昔日惊险景象历历在目,“那黄姓正选的确厉害,想那负心人的剑术已非常厉害,一时半会儿竟也奈何不了他。斗得久了,那黄姓正选耐不住,转眼见我在旁观战,就虚晃一招,径直来抢我。那负心人念我安危,急忙来救,没想到这是那黄姓正选设下的圈套,专门为了引他上当,好打破僵局。”
    路行云道:“俞轻霄败了吗?”
    金弋嘴里嘶嘶吸着气,道:“没有......”踌躇半晌,极力调整情绪,“我当时吓得呆住,但记得很清楚,那黄姓正选双腿摆开,双手横剑在胸,只见亮光一闪,居然、居然就把那负心人的脑袋给砍了下来......”
    路行云道:“哦,是了,正光府‘金玉剑系’的守势‘前桥锁玉’。”他曾与多名正光府剑客先后交手,对他们都用过的基本守势“前桥锁玉”十分熟悉,一听描述便即了然,“能以正光府弟子人人惯熟的招式出奇制胜,那黄姓正选必定是主修‘金玉剑系’的高手。”
    金弋惊奇道:“路大侠,原来你也懂正光府的剑术。”
    路行云苦笑道:“被这招打得多了,能不长记性吗?”
    金弋懵懵懂懂,路行云道:“你继续说吧。”
    “嗯嗯,好的......”金弋点了点头,“我见那负心人受重创,几乎晕厥,那黄姓正选见状大喜,当下要来拉我。怎料就在一瞬间,那负心人的剑,自背后刺穿了他的胸膛。剑锋带血,一点一点都打在我的额头上......”语调剧烈颤抖,仍然心有余悸,“那黄姓正选身子倒下,我一眼看去,那负心人一手握着剑柄,一手提、提着自己的头,正从雨中缓缓站起......”
    路行云道:“看来他当时就已经有不死之身了。”
    金弋战栗着道:“他在我面前将断了的脑袋安回脖子上......接着,那妖女就出现了......而后我便吓晕了过去......等我醒来,心里好生担忧,便找那负心人怕他出事,不过他脖颈剑伤全无,竟是安然无恙。我只道世间武学奇妙多端,因为不懂,也没往这方面多问,只质问他那妖女的来历,不想那负心人却向我下跪,保证那妖女只是武学上的朋友,绝无其他关系,唉,我鬼迷心窍,信了他的鬼话!”
    路行云道:“你说的那妖女是什么人?”
    金弋道:“我不清楚,她神出鬼没,寻觅不到踪迹,但有几次那负心人行踪鬼鬼祟祟,如今想来,当是与那妖女勾搭去啦。”边说边叹气,“其时我对那负心人相信不已,全然没有料到他会背叛我。然而过了不久,那负心人突然主动告诉我,他在练一项神功......”
    路行云道:“便是那断头不死的神功吧。”
    金弋道:“应当是的,他说只要练成了这神功,就谁也不怕,就能堂堂正正回逍遥府向我爹爹提亲了。我好生欢喜,问他神功有无练成,他却说,还缺少最重要的一步。”
    路行云听到这里,面色一凝。
    金弋的声音逐渐幽沉:“他对我说,他这神功,需要一个女人为媒,引功入体,他希望我能当他的人媒。我问为什么,他说他所需要的人媒必须是从未练过武功的空元之身,否则体内元气与他运起的气息冲撞,对他不利。而人人体质不一,即便都是空元之身,也有高下优劣之分。我是当世‘剑圣’的侄女,天生的空元体质最是合宜,如能相助,他神功必成云云。”
    路行云道:“你答应他了?”
    金弋道:“我是他的未婚妻,又有什么办法?他甜言蜜语说尽,甚至撒泼打滚、跪地磕头,我就算有顾忌,也不忍心让他失望。况且,如果真能帮助他练成神功,他、他就能迎娶我过门,我们就能真真正正在一起了!”
    路行云沉吟道:“断头不死,还要利用空元之身修练,他到底在练什么神功?”
    金弋道:“这些我都不懂,但当他把我带进一间暗房后,我就感到不妙,可为时已晚......”
    “此话怎讲?”
    “暗房里只有几支红烛,黑雾缭绕,那妖女就站在中间,我分明看见,那些黑雾都是从那妖女的口鼻中喷出来的......”
    路行云一愣:“黑雾?”
    “我吸了几口黑雾,当即昏迷过去,沉睡之时,做了好几个梦,有时像坠入了炼狱被烈火灼烧,有时又像夹在冰缝中冷得透不过气......呜呜呜呜......”金弋说着说着忍不住哭泣,“当我再度醒来,我的脸、我的脸就变成了这个样子......”火光斜射在她的脸面一侧,直如被反复犁过的荒田,凹凸起伏,“我找那负心人哭闹,那负心人任由我打骂,却始终一语不发,我大哭了三日三夜,他最后却一走了之。所有人见我丑态,无不避而远之。我失魂落魄,大病了一场,若非还有亲近的丫鬟不离不弃服侍,恐怕、恐怕早已死了......”
    路行云道:“你的脸必定是那妖女造成的,只要找到那妖女,或许还有救治的希望。”
    金弋道:“唉,可惜我找她不到。我病体稍稍痊愈,又要去找那负心人,没成想,却撞见那负心人与那妖女在一起饮酒取乐,神态举止甚是亲昵。我肝肠寸断,抽出堂中宝剑就要将那妖女刺死,谁知那负心人居然出手阻拦,让我不得无礼.....我、我......”她说到这里,怨愤极了反生疼痛,不禁捂住了胸口,“我让那负心人杀了那妖女,将我的容貌变回来,那负心人吞吞吐吐,只说时候未到。我又问他何时娶我过门,他还没说话,那妖女却肆无忌惮先道......”
    路行云瞧见她满脸稠液中混杂着血丝,好生怜悯,劝道:“不用说了。”
    金弋惨笑几声道:“事到如今,说了也无妨,反正那句话已然深深刻在了我的心底。咳,咳咳咳,那妖女说,像我这样的丑八怪烂蛤蟆怎能配得上俞大掌派风流倜傥。说完,当着我的面,坐到了那负心人的腿上。那负心人虽然面容尴尬,将她推开,却、却从始至终,未再看我一眼!”
    路行云摇头道:“造孽、造孽......”
    金弋凄然道:“路大侠,我当真是‘丑八怪烂蛤蟆’吗?”
    路行云正色道:“在我看来,那妖女心如蛇蝎,才是丑八怪烂蛤蟆!”
    金弋笑道:“路大侠,谢谢你安慰我。”
    路行云道:“那么俞轻霄的神功练成了吗?还是说,他找你,只是那妖女的诡计,故意毁了你的容貌?”
    金弋抱着脑袋道:“他一定是练成了神功的!要是我的容貌没毁,那妖女哪里比得上我?那负心人说今生今世只要我一人便足够,他、他不会骗我!”
    路行云看着她歇斯底里的模样,连连叹息:“但他终究还是骗了你。”
    金弋尖声道:“那妖女一定是用了什么妖术,慑住了霄哥的心魄,否则霄哥与我立过山盟海誓,岂会背叛我,他可是说过一定会娶我的!”
    路行云想到了苏蛮荣利可汗中蛊惑术的事,道:“这确实有可能......厉害的蛊惑术确实能操控人心。那妖女旁门左道,或许与之相关......”
    还未说完,金弋大喜着扑过来,双手抓住路行云的胳膊摇晃:“路大侠,我就知道,霄哥不是坏人,一定是受了那妖女的蛊惑!”烂肉散发的恶臭,一阵接着一阵弥散开来。
    路行云道:“这件事尚未可知,至少联系到俞轻霄断头不死,没有那么简单。”
    金弋松开手,回过神,受到惊吓也似慌慌张张退到角落:“对、对不住路大侠,我失礼了。”战战兢兢,很是自卑。
    路行云还想说几句宽慰话,却听金弋续道:“我见不得那负心人与那妖女作态,当即心如死灰,不顾一切跑了出去,但想一死了之,免得苦楚。唉,只是我笨手笨脚,在途中被荆棘绊倒,摔晕了过去。这一晕,就像是一瓢冷水,让我冷静了不少。醒了后,我想起了姆妈说过的话,就是那句‘善报恶报,皆有定数。一报还一报’的话。我想,我一意孤行,害死了姆妈、害苦了爹爹,更害死了许多为我而来的正光府弟子,变成这般丑恶模样,是我的恶报,我理应受着。但我并非大奸大恶之人,从此一心向善,总会有善报再来的。所以,我说服了自己,慢慢忍耐,慢慢等待,终于、终于等到了路大侠你!”说话间双手抚胸,显然宁静了不少。
    路行云道:“俞轻霄还有那妖女后来为难过你吗?”
    金弋摇头道:“那倒没有,那负心人像是心中有愧,一应吃喝用度都按例拨付,只是不愿见我。我怎么也见不到他,却比死了还难受。大半个月前,亲近的丫鬟偷偷对我说,那负心人带着四大组头和那妖女出远门了,似要去汝南郡办事。我觉得这恐怕是我见他的机会,随后简单收拾了行李,独自一人便跑了出来,追寻他的踪迹。只是,唉,他们都是练武之人,行走甚快,我走得慢,有时还不认路,又不敢问人,只怕一问把自己的性命也问没了......只能昼伏夜出,摸小路走,皇天不负苦心人,也算是来到了这里。”
    路行云道:“你一个弱女子跋涉千里,而且......咳咳,其实经历的困难比寻常人更多,却还能安全无伤,足见机智与运气,这些都是你的善报。”
    金弋失落道:“可是这些还不够,我......”
    路行云沉声道:“我会替你要个说法。”顿了顿,补充一句,“找俞轻霄要个说法。”
    金弋道:“路大侠,你古道热肠帮助我,可是我实在没有什么可以报答你的。”
    路行云笑笑道:“没什么好报答的,真要报答,等办完了事,给我买几坛酒便是。”
    金弋道:“什么酒?”
    “烈酒。”路行云淡淡说道,“酒越烈越香,我路行云就爱喝烈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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