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思楠的案子,其实并不是孤例,既不是第一个被发现的,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彩礼本是传统婚嫁习俗,可这几年来,大城市相对情况好一些,而在乡村县镇和三四线城市愈演愈烈,娶个媳妇几乎要耗尽一家的积蓄买房购车不说,礼金少则十余万,多则数十万,讲究的人家会让女儿将礼金带走,作为陪嫁,也是小两口的独立生活启动资金,可有些不讲究的人家,这礼金就成了娘家的一笔收入。
    杨思楠本身性子懦弱,又因为自闭症不大会说话,很少接触外界,又因为她的病,杨家要了二胎有了儿子,从她能四五岁干活开始就在家里做家务,一直到十八岁成年了,就收了笔十五万的礼金把她嫁了出去,陪嫁不过是几床被子和两个空箱子,压箱底的钱是一毛钱都没。
    既没有感情基础,又没有娘家的支持,杨思楠又不会“来事儿”,在婆家的日子就格外难过。
    尤其是当她因为不知道自己怀孕,晾衣服时意外摔倒流产,被医生确诊以后不能生育,就成了公婆和丈夫的眼中钉。
    在他们看来,花钱买的媳妇不能生孩子给他们传宗接代,断了他家的“香火”,就是他家的“罪人”,尤其是杨家一分钱陪嫁也没给,就算离婚也要不回这笔钱,而他们现在也拿不出第二笔彩礼再娶,就把心里窝的火变本加厉地发泄在杨思楠身上。
    他们甚至不让杨家人见女儿,除非他们肯拿出礼金来,就为了个钱字? 杨家人两年没见过女儿? 根本不知道女儿现在变成了这样。
    或许在他们眼里,那十五万? 已经卖断了女儿? 自此生死与他们再无干系。
    还是邻居几次听到杨思楠被虐打时的惨叫声,看不过眼去劝几句? 若非如此,杨思楠只怕根本等不到妇联来人的这一天。
    或许? 以前也曾有过与她同样经历的女人? 只是那些人没有等到援助,就已经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齐思悦和方逸华带她演完伤,又去医院拿了些药给她,这才带她一起回去。
    方舟在康复中心等了大半天? 看到她们居然带着一个形容槁枯的女人回来? 先是吓了一跳,继而很快就发现了这个女人身上的不对劲之处,齐思悦只是简单地给他讲了几句,最后没好气地说道:“最没用的男人才会对女人动手,要是让我知道你敢欺负小方老师的话……”
    “我哪敢啊!”方舟立刻叫了起来? “别说是你,就是我妈心里? 逸华的地位都比我高。更何况,我哪儿舍得……”
    “去去去? 要洒狗粮回去洒,我带楠楠去休息。”齐思悦赶走了这两人? 带着小心翼翼的杨思楠去休息。她的伤势不轻? 新伤旧伤累积下来? 已经伤了身体根本,不是一朝一夕能养好的。
    她也不敢把杨思楠安排其他宿舍,思前想后,只有隔壁方逸华的宿舍里还有个空床位,原来是郁青在那住,后来穆矩和郁青领证结婚,两人住在一起,方逸华这边就空下来了。
    方逸华自是乐意照顾杨思楠,她本就心软,同样是被父母所“卖”,而她幸运的避开一劫,杨思楠则不幸地落入最悲惨的境地,更加让她心生感触,无比同情,竭尽所能地照顾她。
    如此一来,她跟方舟在一起的时间,自然就被大大削减了。
    而方舟才刚刚“追”到她,确定了男朋友的身份,就突然被人抢走了女朋友的所有关注力和时间,自然心有不甘,想尽办法打着帮忙的旗号凑上前去。
    “她丈夫被拘留在哪个派出所?要不要我去问问,先给他们申请离婚?”
    “想什么呢?”齐思悦差点被他气死,“你本事倒不小,能越过她的监护人帮她办离婚?她不是完全行为能力人,目前还有些精神问题,就算你去,民政局也不会同意的。”
    “除非是她丈夫主动提出离婚……”
    方舟眼珠一转,“行啊,我先去打听打听,说不定……那人就同意了呢!”
    “去吧!”齐思悦也没想出什么好办法来,律师虽然同意对杨思楠进行法律援助,但也仅限于虐待和家暴一案,而且作为民事纠纷,一般警察和法院都是尽量进行调解,能因此而离婚的,少之又少。
    国人的惯性思维,总是将家暴归于夫妻打架,床头打架床尾和,不愿参与过多,却从未想过,这样一次次纵容下去的后果。
    方舟的人面广,出去跑了一圈,很快回来,却气了个半死,一口气喝完了方逸华给他倒的茶水,还没能咽下那口气。
    “这都什么人啊?那是他家亲闺女,就为了几个钱,死活不肯让人离婚,还让我们把她送回去……这要是送回去了,她还能有活路?”
    “怎么回事?”方逸华问道:“她娘家是怕花钱给她看病吗?”
    “不是!”方舟忍不住吐槽道:“她老公说,离婚可以,彩礼钱还给他们,就离婚。他还可以再娶一个,当然不亏。可杨家早把钱花了,哪有钱给他们。说要钱没有,要命就只有杨思楠的……你听听,这是人话吗?”
    方逸华不禁打了个冷颤,看看几乎瘦得不成人形的杨思楠,再想想自己,不寒而栗。
    如果当初她的父母也像杨家一样,没有遗弃她,而是把她养到四五岁就开始当丫鬟使,最后再卖给价高的光棍当生育机器……她根本没有读书学习的机会,或许浑浑噩噩之中,也像杨思楠一样,不知何时就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或许,她还要感谢周家夫妇当初的遗弃之恩,至少,她从福利院到唐教授那,得到过太多好心人的帮助,才让她从泥泞中成长起来,有现在这样阳光的心态。
    “那……现在怎么办?我们要怎样才能帮到她?”
    还剩下不到七天,那对父子就可以出来,方舟甚至听说他们在拘留所就放话,要回去好好收拾这个胆大包天的媳妇,居然勾搭外人把丈夫和公公送进派出所,还真是打的少了……
    在他们眼里,打老婆,根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敢反抗的,才是真的“大逆不道”。
    方舟愤愤然说道:“我都想找人给他们套个麻袋,狠狠揍一顿,让他们也尝尝挨揍的滋味!”
    齐思悦摇摇头,叹息一声,“打人解决不了问题的。我跟妇联那边联系一下,看她们能不能出面想想办法。人是她们交给我们的,总不能我们刚把人治好一点儿,再送回去让人折磨虐待吧?”
    杨思楠抓着她的手,似乎已听懂了他们讨论的内容,一双眼瞬间充满泪水,一个劲地摇头,可嗓子依旧没有消肿,根本说不出话来。
    “你也不想回去,对不对?”方舟看在眼里,问了一句,见她立刻跟着点头,“看来你能听懂我们说的话,也不算傻……最好能先治好你的嗓子,要是你自己不能说话,我们也没法替你说……”
    “我……”杨思楠吃力地从嗓子里挤出沙哑的字眼来,每吐一个字似乎都耗尽她所有力气,“我……不……回……”
    “好,别说了,再喝点药,含着滴丸,嗓子能舒服点。”
    齐思悦拦住她,冲方舟轻轻摇了摇头,“她的病症其实并不严重,只是相对常人的反应有些迟钝,重复性工作对她完全没有问题。那家人……都是把她当保姆使唤,现在没了她,日子怕是也不好过。”
    所以他们没要回彩礼之前,是不会放弃她的。
    哪怕她只能作为一个出气筒,一个奴隶,对他们而言,也是他们的所有物。
    方逸华迟疑着说道:“要不……我替她把钱先给那家人,让他们先离婚?”
    十五万对于生活在村里的杨思楠来说是个天文数字,但对于方逸华来说,并不算个大数目。若是能用是十五万救回一个人,她觉得值得。
    “要是这么简单就好了。”齐思悦叹口气,说道:“给了钱,离了婚,以后呢?她家里人能卖她一次,就能卖她第二次……”
    “还是得想办法争取监护权。”
    她身上的大山不止是丈夫和公婆,还有她原来的家庭,那个本该成为她依靠的家庭,却同那些虐待她的人一起,将她牢牢地夹在当中,没有留下一丝缝隙。
    接下来,几人就分工合作,趁着春假刚过,康复中心的人还不多的时候,去跑杨思楠这件事。
    妇联的意见也是以调解为主,她们解救出杨思楠时,把那对父子送去派出所,除了拘留之外,就要求他们写出保证书,以后不得虐待杨思楠,可没想到,他们一边写着保证书,一边仍然放话要好好“管教”这个媳妇。
    如果下一次,他们换一种更隐蔽的手段来虐待杨思楠,而不像从前那样肆无忌惮的简单粗暴,只要杨思楠身上没有明显伤痕,她又不大会说话,那就算是妇联和派出所也无能为力。
    所以他们只能想办法,争取在这最后的几天内,让杨思楠摆脱那家人的控制。
    “首先,我们得先办法证明楠楠可以恢复,并且有清醒的时候,在此期间,她有行为能力,可以对自己做出的决定负责。”
    “不能因为她的病,就让她成为父母手中的商品,丈夫拳脚下的发泄物。”
    “实在不行,我们就先走诉讼,请法院根据验伤报告出具禁止令,先保证楠楠的人身安全,免得那家人再找来。”
    “我……我可以!”杨思楠虽然说话依然很困难,但她还是坚持要参与他们的每次讨论,齐思悦甚至可以感觉到她一天天的变化,她并不是那种严重的自闭症患者,她可以感受到他们为她付出的努力和关心,并竭尽所能地想要跟上他们的脚步。
    “我……我要、离、婚!”
    “好!”方舟拍拍她的肩膀,“只要你有这个勇气和决心,我们一定帮你到底!”
    他本身就是学心理学出身,老师和师兄弟们在精神科都是权威人士,有他带着杨思楠去,很快做好了检查,从心理报告到精神分析,做足了功课。
    事实证明,杨思楠的确是自闭症和轻度精神紊乱,如果在正常的治疗和康复训练下,有七成的机会可以恢复正常生活,学习能力和反应能力虽然弱一些,但并不影响她的日常生活。在过去的十多年里,无论是她的娘家还是婆家,家务活一大部分都压在她的身上,从早到晚,从无休止。
    她从小到大已经听惯了家人的教训,“你是个傻子,啥也学不会,再不好好干活,干吃白饭谁会养你。”
    从她一开始被判定为自闭症和智力低弱后,就根本没机会去学习和治疗,也无从成长,但并不代表她真的傻到毫无知觉。
    尤其是在安然康复中心的这几天,看到齐思悦和林翔宇夫妻的默契,看到方舟和方逸华形如一人的亲密,看到穆矩和郁青互帮互助的恩爱,她才知道,原来不是每个男人都会打老婆,不是每个女人都必须生孩子。
    郁青告诉她,“我和穆矩已经准备领养初九,她也是个孤儿,跟我们一样,我们会把她当亲生女儿一样照顾,不会让任何人欺负她。楠楠,你要先学会爱自己啊!”
    方舟则毫不犹豫地抓着方逸华的手给她看,“小方老师的手是拿画笔的,我连洗碗水都舍不得她碰,怎么会打她呢?楠楠,你是个好女人,就算没有丈夫,没有家人,也能靠自己的双手活下去。”
    杨思楠看着自己的手,粗糙,红肿,甚至有两根手指因为曾经被打断过,已经无法伸直,扭曲得如同鸡爪一样,跟方逸华白皙细腻的手相比,简直没法看。
    “给——”林大宝递给她一个泥人,短短得头发,尖尖的下巴,大大的眼睛,看着有几分眼熟,“楠楠!漂亮!”
    “大宝真棒!可以照着人捏了啊,水平见长!”方舟立刻表扬起大宝,并对杨思楠说,“楠楠,你看看大宝,他原来也被人欺负过,现在都能靠自己生活,你难道还不如他吗?”
    “这是我?”杨思楠接过大宝手里的泥人,忽然就觉得心热起来,“是我啊,真好……我……也想要……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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