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岁那年,龚雅伶认了主人。
    认了主人的傍晚,她兴高采烈地把发生的事告诉母亲。而翌日早上,她父母匆匆忙忙带着她赶路进京城,把她送进艺园。
    艺园,是训练以及贩卖玉兔的地方。
    温京岳错了,中原土地上的玉兔所面对的宿命不是主人,而是艺园。
    "记着,雅伶,千万别对任何人提起你的主人。"
    那是她第一次看见母亲如此严肃的脸,吓怕了,也真的没有再提起过温京岳,只有在夜阑人静的时份偷偷想念。
    台上烛火一灭,龚雅伶立时起身,大步迈进后台,提声唤:「苏捷!」
    不一会,好友苏捷迎上她:「雅伶!恭喜你!中标的阎少爷可是近年迅速崛起的大富豪——」「救我!」她脸上的浓艳的妆容也掩不住底下的苍白。
    作为她多年老友,他从未见过她如此慌张。
    天不怕地不怕的龚家千金,当年面对牛高马大的一群痞子,她也从没露出过惧容。但此刻她全身打着微颤,双手攀在他臂上用力得关节发白,两眼瞪成铜板大。
    「怎了?」苏捷不懂反应,扶着她手肘。
    一言不发,雅伶身子一晃将长长的纸袍襬甩到身前给他看清了。
    冶艳的花纹绘满一袍子,唯独下身有一片水滩状的空白处,颜料被溶掉了。苏捷如遭电殛,好不容易撑起苦笑:「你……有主人了?」心如刀割。
    「这不是笑的时候吧?」她气急败坏。
    艺园一向坚守只卖处子兔的原则,若被人知道头牌竟已认了主人,艺园的名声会被她一人尽毁。
    他慢慢收起笑容:「……对不起……」
    她看起来是那么的焦虑。
    也难怪,纸袍是人手绘划并无替换,在投标会中有着信誉印鑑的作用。五年间,她付出了多少血汗才登上顶峰,不能在最后一刻功亏一篑。
    他思索一下,拍拍她手背:「跟我来。」开步走。
    苏捷在艺园中当杂工,能打点玉兔与买主相见的房间。
    在装潢瑰丽的走廊上左拐右转,雅伶认得路了,也懂了他的计划,立时吁一口气:「幸好有你。」
    沉默的他却没回头,只一直往前走。
    来到房间门前,他解开房间的金锁,回头:「进去待着,其馀的,我给你安排。」龚雅伶感激地拉他手,他几乎没吓得蹦身跳起。她顿一顿,怏怏苦笑:「想不到到最后,还要给你搞这么一个麻烦。」
    这并不是他想听到的话,但他知道,真正想听的,一辈子也没机会听到。他摇摇头:「没关——」「对不起,我该一早告诉你,认了主人的事。」她黯然歉疚:「天下数我最不够朋友了。」
    但至少,他能够得到的,她也会给予。
    细叹一口气,他轻轻拍她额头一下:「知道便好了。」没辙地叹息再问:「主人是谁?」
    她当然不会告诉他是那天欺负大伙的其中一人了。
    「我和他,只见过一次面。我一直以为会害相思而死,但却并没有……事隔这许久仍有反应,我也有点惊讶。」她不解,陷入了沉思。心念一转,她又失神了:「他刚才就在席中,我见他不着,但真真确确的感觉得到他的气息……」
    十八年的友谊了,苏捷也从未见过这表情在她脸上出现,而令她心情如此复杂的男人,他连见也没见过。
    她垂了脸,冷冷哼笑一声,彷彿听到了天下最好笑的笑话一样:「出价的人没有他,怕是认不得我了。」
    尽管听着不是味儿,但他更不愿看她悲哀的脸:「雅伶,没有任何一个见过你的人会忘得了你,他定有什么难言之隐。」她半垂着脸,抬眼瞟了瞟他忧心的脸,轻轻笑了:「别担心,我既已被閰少爷买下,现在只盼不再与原先的主人见面。
    「玉兔的主人,只有一个。」她神情坚决,不知是对谁说。
    也许当时年纪尚幼,对温京岳的感觉并不深刻,这些年来,偶尔想起他,纵然心里甜丝丝、暖烘烘,身体却没有当天在他怀内的渴望与灼热。
    当年的主人能淡去,今天的主人可再认。
    苏捷看着她的脸,的确不需要人来安慰。
    「我猜这一转身去,咱俩便不会再见了。」他不知道有没有成功将悲恸藏起,但话始终得说完:「祝你以后一帆风顺。」她执起他的手紧牵着:「你也是,苏捷。」
    二人的手都在抖,只不知谁更厉害。
    「再见了。」她匆匆抛下一句便放手,转身推开了门。
    在房中带上门后,她长叹一声。
    至少,这许多年来,她也没伤害过苏捷。
    但能为他做的事,其实也不过如此。
    房间偌大,她事不宜迟往前去。地上铺着柔软的毛毯子,踏在上有如踩在最青嫩的软草上;墙壁以锦绘、刺绣点缀,绘着全是河塘花鸟之景,天花板上每隔叁尺挂下来一幅帘幔作装饰,垂落到头顶,在重重帘幔间有如罝身湖畔柳荫。她穿过幔林,终来到房间最深处、以翡翠与金汨装饰的岩石大浴池。
    艺园里有大大小小、各样主题的房间供玉兔和客人风花雪月、喝酒谈心。每一间房都布置精心,但要数最奢华的,也莫过于这间池房了。而龚雅伶也任性地把它据为己有,谁也进不得。
    天天夜夜指名要她的客人,一般会被安排到兰花、蝴蝶等房间;但池房,只招待一种客人——与她最投契、她最钟爱的公子。
    她在池边坐下,姿态优美,犹如河畔仙鹤。
    要一睹这划面,多少男人挥尽金钱也盼不来。曾和她在池内鸳鸯戏水的,就只有两人,而他们今天都卯足全力竞投了,终究也是输给一个一次也没提出过指名的人。
    光滑如蜜糖的小腿浸入水中,牵起环环涟漪;轻轻踢动两腿,池面便如舞姬扬动的水袖,波波盪漾。望着池面琉璃水环扩散开去,她红润丰满的嘴唇抿成一小线。
    这「阎少爷」……不会发现我已有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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