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众人所料,明军既没有趁夜攻城,也没有对城下黄敬等人赶尽杀绝。
    近万名明军马步卒呼啸而来,转眼又在守城军士惊恐的目光中呼啸而去。
    若不是他们往城头倾洒出数万支箭矢,射死射伤了上百名守城军士和民夫,沈利甚至都要怀疑刚才那一幕是否自己的幻觉。
    明军攻打西寨的时候,沈利等人也在城头远远看过明军的箭阵,当时只觉得场面让人震憾,但现在亲自承受箭雨的袭击,他们才感受到那种令人窒息和绝望的滋味。
    铺天盖地的箭矢带给他们的,并不仅仅是死亡的威胁,更多的是难以言说的恐怖。
    或许,自今日以后,在他们的噩梦之中,这一幕都将成为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子建,无恙乎?”
    直到明军燃起的火把彻底消失在黑夜之中,沈利才在众部曲的大盾后探出头来,对着身后问了一声。
    “司……司马,下吏……下吏无事。”
    后面的陈句听得沈利叫唤,连忙抖抖索索地应了一声,刚要迈步上前,脚下却一个踉跄,幸亏旁边两名士卒伸手扶了一把,才不至于跌倒在地。
    众人相顾无言,过得一会,沈利才屏退左右,低声对陈句和赵遥说道:
    “子建,度远,这城肯定是守不住了,你二人立即回家去收拾金银细软,带好家眷准备弃守出奔!”
    陈句此时还觉得腿肚子有些发软,听得沈利吩咐,连忙拱手应喏,随即,他却又有些迟疑地道:“我等去了,那司马……”
    “我早已安排妥当,随时都可弃城而走,城墙这儿,只需虚张声势即可……”
    沈利左右看了一眼,见众人都是神情恍惚,显然被方才明军那几轮铺天盖地的箭矢吓得不轻,心里又暗暗叹了口气。
    明军未至时,包括他在内的湘州军将士全都拍着胸脯要与临湘共存亡,但明军只用一个多时辰便彻底攻灭西寨后,所有人便都绝口不再说“死守城池”或“与城偕亡”这样的话语。
    而大半日过后的现在,所有人心里想的却是如何逃离临湘,而不是如何守住城池。
    因为他们的胆气已破。
    “你二人回去收拾妥当,留在家中候命。”
    沈利的声音低沉中带着明显的沮丧,和绝大多数湘州军将士一样,他现在已经对守住城池不抱任何希望,献城投降又心有不甘,而且还怕韩端杀降枉送了性命。
    所以,弃城而走是他现在唯一的选择。
    陈、赵二人匆匆离去,沈利才对部曲将沈堂招了招手。
    沈堂三十来岁的模样,身材不高却极为精壮,此时听得沈利召唤,他连忙大步走上前来,俯身拱手道:“郎主!”
    沈利又微微招手示意他探头过来,方才在他耳边低声道:
    “不能再等下去了!趁眼下明军还未围城,你先行一步回去告知主母,让她赶紧收拾好细软家私,待我安顿好城上防守之事后便立即离开临湘回郴县(今湖南郴州、时衡州桂阳郡治)老家。”
    沈氏乃郴县大族,在桂阳郡繁衍已近三百年,人丁兴旺,财雄势大,这也是沈利能在湘州与吴逑分庭抗礼的最大倚仗。
    沈利觉得,只要逃回桂阳,凭借沈氏在地方上的势力和威望,肯定能保得他一家老小无事。
    “临湘既不可守,郎主为何不率大军撤离?”
    沈堂这两日来心中也是七上八下,此时听沈利决定逃回郴县,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却又有些舍不得就此抛弃这一万多名湘州士卒。
    “别说这些废话!”沈利却毫不遮掩地给了一个白眼,“若是能将彼等带走,我还用得着你来说?”
    “这些士卒都是湘州人,怎么可能背井离乡跟我去衡州?再说城外的明军又不是摆设,就算彼等愿随我离去,最终也只会成为累赘!”
    “行了,这些事情用不着你来操心劳神,你赶紧回去将我交待的事情办好才是正经。”
    沈堂连忙拱手陪笑道:“我就是这么一说,郎主既然早有计较,那我就先回府去禀告主母。”
    说罢叫了几名部曲,打着火把转身往城下而去。
    沈利目送几人的身影消失在城墙拐角处,方才回过头来,正要令人去将麾下几名将领叫来安排部署城防,却听得城墙下一个惶恐的声音响了起来:
    “司马还在城上否?黄别驾受了箭创,请司马开城门让我等送其入城救治,否则便要性命难保了!”
    沈利皱了皱眉头。
    先前他不想冒着被明军诈城的风险放黄敬等人进城,但现在明军已经离去,如果再以此为借口坚持不开城门,又恐引起麾下诸将士不满。
    况且,他也不想背上不体恤将士和见死不救的恶名。
    沈利开始迟疑起来,但他并没有急着下令放黄敬入城,只是抬起头凝目远眺,似乎要看透黑暗之中到底有没有明军的伏兵。
    沉吟半晌之后,他才开口说道:“有没有可能,黄敬早已降敌,此番只是诈城而来?”
    周围众部曲一听此话,俱都一楞,显然他们根本没有想过会有这种可能。
    “这个……应该不会吧?”
    在沉默片刻之后,沈利的部曲督沈寿才嗫嚅说道,不过他的话语也不敢说得十分肯定。
    黄敬是否忠义暂且不提,单单他和他麾下将领之家眷尽在城内,彼等应该就不敢轻举妄动,但事情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黄敬已经降了明军,沈寿又哪里能担得起这个责任?
    沈利将众人的神色看在眼里,拂袖沉声道:“我若开城任其入内,恐其是诈城而来,但若不开城门,又不忍心眼睁睁看着黄别驾丧命。”
    沈寿道:“司马之虑不无道理,但城下不过数百残兵败卒,只要我等小心防备,彼等应当也翻不起什么浪来。”
    沈利颌首道:“黄别驾虽有可能降敌诈城,但我也不能行不义之举将其拒之城外!”
    “城门要开!”沈利转过身来,肃然对沈寿说道:“你先率众部曲于城门后作好防备,城门开后,令城外士卒解甲列队而入,若事有不对,便立即将其尽数射杀!”
    “郎主作此安排,即使彼等真是诈城而来,也必然不能得手。”
    沈寿拱手应喏:“郎主且在此稍候,若黄敬真是那不忠不义之徒,我定当取其首级、诛其满门!”
    湘州军成军不过数月,从未经历过战阵,根本谈不上有什么战力,而沈氏部曲在桂阳时多与蛮人交手,虽然都是小股冲突,但始终都是见过血的,与湘州士卒不可同日而语。
    在沈寿看来,只要他率领部曲们严阵以待,哪怕城外败卒趁机夺城,他也有信心将其拒之城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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