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韵棠躺在病榻上对着逝去多年的友人的儿子,突然想从头回想一遍和桑铎交往的过程——尽管他从本质上讲一直活在过去,可是有时候越是追忆越是忘了事情本来的面貌。那些往事等他死的时候就如同写在水上的字终被湮灭,不管当时多么地轰轰烈烈,时间会抹平一切,仿佛从未发生。
    他有些心慌地努力地回想那一天的细节,相依为命的母亲的葬礼上,遗像、骨灰盒、祭台上的白菊花、黑色的西服、模糊地哀切着的大人的脸、一切都是黑白两色。桑铎那天却偏穿了件明艳黄底白花的衬衫,——那个年代流氓的流行装束——却意外地让人觉得合衬,他就像少年黑白默片世界里唯一的色彩,一出场就吸引了吴韵棠的注意。
    桑铎是受吴韵棠父亲的委托前来吊唁,顺便接他回迪都的家里。吴韵棠对于那个传说中的父亲的家没有任何兴趣。父母是政治联姻,在他年幼时便离异,离婚的原因是另一个女人的介入。在丈夫亲口承认挚爱另有其人,并且他们之间早有私生子之后,母亲便带着尚在襁褓的儿子和仅存的自尊离家出走,隐居江南。
    这些年吴韵棠从来没有听过那遥远父亲的只言片语,如果不是母亲临终的时候对他的殷殷嘱托让他千万不要回去迪都找父亲,他怕是真要认为自己是单细胞繁殖的结果,世界上也不曾有父亲那种存在。
    可以说那个时候的吴韵棠本来对未来是无所谓打算的,很可能会按照母亲的遗愿,在那个南方小镇上守着外祖家留下的祖产安静地长大,工作,娶妻生子,岁月安好,安静地度过一生。
    所以在桑铎直截了当地提出要带他回迪都生活的时候,吴韵棠迟疑了,他妈妈的照片还在灵堂里安详地微笑,他就要违背她的遗愿么?
    桑铎却错把他的犹豫当做拒绝,葬礼一过竟然半哄骗半胁迫地把人强行带上车就这么走了。
    被桑铎紧紧地揽着肩膀坐在略微颠簸的汽车里,身后是家乡越来越远,吴韵棠却没有一丁点的慌张,反而觉得身边这个陌生的男人很有趣。
    桑铎嘿嘿笑了两声,还以为他害怕,安慰他说:“二少爷,你别怕,我真是奉了老爷子的命令来接你回去享福的。你说你这么个出身的人,窝在这乡下地方委屈了。”
    吴韵棠眨眨眼睛说:“吴老爷子真的想让我回去?”
    桑铎说:“那当然了,他是你亲爸,哪有亲爸不疼儿子的。你妈已经没了,你自己还这么小,不能一个人生活,就剩一个爸,他那里就是你的家了。”
    吴韵棠想了想,又说:“那我家里除了一个爸还有谁?”
    桑铎就给他说他还有一个哥哥,大他八岁,“这么看你们哥俩长的还真不怎么像。”他捏着桑铎的下巴左右看了看。
    桑铎拍开他的手,有点嗔怪,“那当然,我像妈妈——”又想起来说,“还有呢?家里没有个后妈么?”
    桑铎说:“你说夫人?去年死了,老爷子伤心够呛,身体也不大好了……”想起自己似乎多言,就此话锋一转,“你们家人口少,所以老爷子特别想让你回去团聚。”
    “我是他儿子,所以他想让我回去,我理解 。”吴韵棠点点头,“那你为什么这么想让我去迪都呢?”
    桑铎脸色一顿,随即嘿嘿笑了,大力紧了紧手臂,把这小少爷的脑袋往自己怀里带了带,“当然是因为我对二少爷你一见如故,特别想追随你做一番事业来。”
    吴韵棠觉得身边的人体温很高,散发着他不熟悉的男子气概,这让他微微有点不自在,晃了晃肩膀想要摆脱这个禁锢的怀抱,结果桑铎以为他要挣扎跳车什么的,不肯放手,甜言蜜语地哄骗下去。
    就这样,仅仅是出于对桑铎这个人的一点好感,吴韵棠就心甘情愿地放弃了故乡和一生平静生活的机会,跟着他来到迪都,从那之后他再也没有回南边的家乡,有些时候是忘记回,等到想起来的时候他已经回不去了。
    回到迪都市吴家本宅,吴韵棠有记忆以来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生父,然而,这个满脸病容的老头子并不使他感到亲切。他从小生在隽秀的江南水乡,耳濡目染只对美丽的事物感兴趣。
    父子言语之间也寡然无味。对于他母亲死只吴老爷子也只略问了两句,其余比如他们多年来的生活闭口不提。
    到后来吴老爷子说起,“你回来家里热闹一点也好,你哥哥从小就嫌自己兄弟少,现在多个弟弟他应该会高兴。你要和你哥好好相处。”
    吴韵棠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敏感,好像吴老爷子让他回来的唯一目的是给他哥当个乖弟弟,这让他略微不快,对那个传说中的哥哥有了几分芥蒂。
    然而,没想到的是这芥蒂在稍后见到他那个异母兄长吴韵章本人的时候立刻就茁壮成长,须臾就见隔阂。
    当时吴韵章前呼后拥地从外面回来,大少爷的派头十足,见了这个老道而来的弟弟脸色和姿态都很冷淡疏离,第一句话便是——“你就是那个女人的儿子?”
    吴韵棠眨眨眼,他甚至第一时间没有把过世的母亲和哥哥口中的“那个女人”联系到一起。
    吴老爷子轻声呵斥了一声,“这个是你弟弟!”
    吴韵章的脸色更加冷下来,看得出是顾忌父亲的病才没有继续任性下去。
    吴老爷是真心疼爱这个在身边一手带起来的大儿子,父子俩吵过就算也不记仇的,把他叫到身边,为兄弟二人正式引荐,嘱托他们要好好相处。
    “你们的妈妈都已经去世了,无论你们从她们那里听到什么都不要把帐算在自家兄弟的头上。等到哪一天我不在了,你们就是彼此最亲的亲人,家和万事兴。”
    做弟弟的乖顺地应了一声。
    做哥哥的却绷着脸半晌才哼了一声。
    吴老爷替他向二儿子解释,“你哥哥的脾气被惯坏了,不过他人不坏,小时候爱捡些阿猫阿狗回来养,是个心软的人。你以后要听他的话,好好辅佐他。”
    吴韵棠垂眼,一个略微委屈却无比顺服的角度,然而他心里想的却是这个哥哥很讨厌,不要也罢。
    吴韵棠在迪都的家安定下来,所谓的亲人也就罢了,父亲一直病着,他哥哥接手了大部分的事务整天除了忙就是冷淡,不拿正眼看他,能给吴韵棠带来点温暖和乐趣的人就只有身为外人的桑铎。
    桑铎据说是孤儿,从小就在吴家长大,帮忙打理帮派事务,因为能干很受到赏识,特别是吴老爷子一病倒,接下来几年内将是是可预见的权力交接,像他这样的少壮派地位蒸蒸日上。
    桑铎常来看他,给他带来各种好吃的好玩的,也带他出去玩,甚至带他去夜店玩,不过点到为止没带人出场,说怕吴老爷子怪罪他带坏孩子。
    吴韵棠就笑了笑说:“我已经不是孩子了,我知道你们带人出台是做坏事的。”
    桑铎就邪恶地笑,搂着他的肩膀亲昵地说:“要做坏事也不必出台,在这里也行的。”
    吴韵棠一点也不讨厌他这样动手动脚搂搂抱抱的亲昵姿态,非但不讨厌,还有点暗地里喜欢,只是不好表现出来,任他搂不动声色地说:“我不信。我还是个孩子,你不能在我面前做坏事。”
    桑铎就夸他,“二少爷,你行的!根据形势选择自己是不是孩子,凭你这份天赋,将来绝对适合混我们这行。”
    吴韵棠说:“我才不要混黑道。家业将来是由我哥哥继承,跟我没关系。”
    桑铎嘿嘿地笑,然而在在他耳边低声说:“如果你想继承家业的话,我帮你。”
    这话传出去就是大逆不道了,桑铎不知道是开玩笑还是有心挑拨,吴韵棠心里跳了一跳,眨眨眼睛看着他,“你想让我那样做?”
    桑铎就哈哈笑,“你还小呢,等过两年再说哈。”
    回去的路上,车里就他们两人,吴韵棠突然说:“你为什么想让我和哥哥争?你们不是朋友么?”
    桑铎顿了顿,呵呵笑了,抽出一只开车的手像摸宠物那样饶有趣味地摸了摸他的头,“二少爷还真是聪明,一下子就看到问题的关键——那我反过来问你:你喜欢大少爷么?”
    吴韵棠就撅嘴说,“我不喜欢他,他太骄傲了,他凭什么那么骄傲?如果我妈妈不离婚的话,他就是私生子,要看我的眼色的。”他也不是对什么人都说心里话的,不过在桑铎面前自然而然就说了实话。
    桑铎哈哈笑了两声,“你说的很对,大少爷面冷心冷,他那个性格不适合做帮派头目。”
    吴韵棠说:“难道我就适合?”
    桑铎就把他给夸得天上有地上物聪明伶俐绝世少年的样子,吴韵棠心花怒放——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赞美,何况这赞美还来自一个和自己很亲近的人,十分受用。
    吴韵棠在他的鼓励下简直要觉得自己就是那个扛起家族大旗的二代目什么的了,可是突然想起一个很严重的问题,皱眉说:“可是我爸爸那么疼哥哥,继承人的事情早已经决定,我如果要争,爸爸也不会答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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