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毓骨子里不是个好相与的人,但是他素来沈稳,并不冲动,鲜少有如此失态的时候。钟毓觉得自己大概是这几年心里守着这个秘密已经憋疯了。
    云霁醒来之後对当日的事情绝口不提,但是云家众人的屍首钟毓见过,皆是一刀毙命,绝不可能是普通的兵卒所为。
    後来云霁独自葬在西山,不入祖坟,不受香火,成了飘零天地间的一缕孤魂,整件事情也随着他一起埋葬。
    钟毓不停告诉自己那些枉死之人跟自己非亲非故,但每每午夜梦回耳边尤能听见凄厉的哀嚎,那是地狱一般的景象。
    四年来钟毓的内心日夜煎熬却无从宣泄,此刻终於被程朗给引爆了。
    刚刚才站起来的程朗又颓丧地坐下了,好一阵都没有再开口说话。
    两人相对无言,屋内一时间静得落针可闻。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这顿饭是吃不下去了。
    其实他知道自己向程朗发火纯粹是迁怒,这件事情牵涉的人太多,轮也轮不到程朗那里。但是刚刚才说出去的话没有收回来的道理,钟毓起身便要走。
    谦谦君子恼羞成怒,钟家三郎落荒而逃。
    二人初次见面时钟毓也是这样话说到一半就撇下了程朗,而程朗这一次又追了上去。
    「博雅你等等,你别急着走啊。」程朗快跑几步赶上钟毓。
    「思退还有话要说?」钟毓的语气不复平时的温和,有些冷硬,不晓得是气还没消还是拉不下脸。
    「你现在不能走。」
    「怎麽?莫非你还要拦我?」
    「不是……现在已经宵禁了,你走不了。」
    钟毓站着的地方正好背光,程朗没看见他的耳朵突然红了。
    这座宅子虽然冷清,收拾过後倒也勉强能住人。
    「博雅,你可睡下了?」
    钟毓沐浴过後些恍惚却没有睡意,坐在床上发呆。突然听见程朗在外头敲门,只好起身去开门。
    房门打开的瞬间夜风吹起了钟毓披散在身後潮湿的黑发,与白天一丝不苟穿着官服戴着幞头的样子判若两人,清朗的月光洒在他乾净的脸上,眉眼间透着几分少年人的稚嫩。
    钟毓跨出一步来站在廊下与程朗说话,很明显没有让程朗进屋去坐坐的打算。
    「我看你这边灯的还亮着,果然你还醒着。」  程朗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博雅当初甘冒风险救下云霁,实乃高义,在下感激不尽,铭感於心。」
    程朗说着向钟毓一揖,钟毓没有开口,只抿着唇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博雅既然能救下云霁,想必你对这件事情不是无动於衷。难道你就不想替他讨回公道吗?」
    却听得钟毓一声冷笑,「幕後黑手已经死了,你找谁讨回公道?」
    「定南王没有理由对云家赶尽杀绝。」
    「严承业此人自视甚高却有勇无谋,当然不可能是他做的。」
    钟毓环视四周,说了句隔墙有耳,转身进屋去了。程朗紧随其後,跟着关上了门。
    坐下之後,钟毓哑着嗓子问了一句。「思退,你可知当时长安城死了多少人?」
    程朗坐在钟毓对面,缓缓摇头。
    钟毓自嘲地笑了笑,「我也不知道,没有人知道。」
    「但是京城兵变最终得益之人是谁?有本事只手遮天的又是谁?云家又是挡了谁的道才会遭此灭门之祸?程将军文韬武略,肯定不难想明白的。」
    钟毓目光灼灼地看着程朗,声音压得更低了。
    程朗眉头紧簇心思急转,钟毓话里话外的矛头全都指向刚刚驾崩的大行皇帝。
    暖h的灯火摇曳,钟毓看见一滴冷汗自程朗的额头缓缓滑落。
    送走程朗之後,钟毓仰起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钟毓的一番话完全出乎程朗的预料,直到走回自己的寝室他仍旧心惊肉跳,神思不属。
    他是从沙场上的屍山血海里走过来的人,心x坚毅远胜常人,徵战杀伐生死一线之际也不曾畏惧,但是这一刻他动摇了。
    林渊此人心x桀骜行事乖张,很不太像个德高望重的大儒,骨子里却是个刚直不阿的人,教给弟子的都是「为生民立命」的正论。
    程朗子承父业镇守西北,x中也是一腔保家卫国的热血,如今却发现高坐龙椅的那个才是祸乱京城,令无数百姓枉死的罪魁祸首。
    程朗不懂这样的帝王心术,他只觉得齿冷。
    这是极其漫长的一天,时至子时含元殿依旧灯火通明,把墨一般浓稠的夜色撕开了一道口子。
    此时仍跪在梓宫前守灵的不是皇嗣就是宫妃,钟太后要看顾的事情太多,不可能一直留在这里。直到现在她才从紫宸殿忙完了过含元殿这边来。
    她缓缓走到梓宫前环视殿中众人,此起彼伏的抽泣声让她有些心烦。  看见不过双十年华的刘美人哭得梨花带雨,钟太后平日里厌烦她掐尖要强地争宠,此时却又对她生出了几分怜悯和同情。
    这些後宫女子若是已经生育的倒是还有些盼头,而那些年纪尚轻入宫不久的,大好的年华就此葬送,怕是只能青灯古佛了此一生了。谁不是生不由己的可怜人呢。
    皇子中顾昀居长,淑妃所出,早已封王建府,孩子都已经到了开蒙的年纪。最小的顾昭不足两岁,话都还说不利索,早早地被r娘带下去睡觉了。
    钟太后作为嫡母,对这些孩子向来是很好的,虽说不免对自己的儿女多一点偏爱,倒也从没有亏待过任何一个。
    大行皇帝膝下有皇子七人,公主却只得中宫嫡出的顾瑶光一个。瑶光乃是北斗之柄端,祥瑞之徵兆。她再过几个月就该行及笄之礼,b钟蕴小不了多少。
    顾瑶光此刻也跪在灵前,抬起头望着钟太后,下巴尖上还挂着泪珠。
    钟太后看到女儿萎靡的脸色和红肿的双眼,眉头皱得更紧了。
    「不用都跪在这儿,散了吧  。今夜本宫为陛下守灵。」
    从清晨到夤夜已经快十个时辰过去,众人都是既乏且困,听闻此言不禁心神一震,向钟太后行过礼之後鱼贯而出。转眼间,除了伺候的宫人之外,殿内只剩钟太后与顾瑶光两人。
    顾瑶光扑到钟太后怀里叫了声娘亲就开始痛哭不止,钟太后缓缓拍着她的背轻声安慰。
    「没事了,没事了,好孩子,娘在这儿。」
    钟太后听到瑶光叫自己娘亲而不是母后,感到一阵心酸。她的一生,最无上的尊荣和最深刻的不幸都来自於她的丈夫,而这一切终於都随着这个人的死亡而消散了。
    「别怕,都过去了,娘在这里,娘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
    钟太后的声音很低,只有她自己和靠在她怀里的顾瑶光能够听得见。
    顾瑶光的哭声渐渐停了下来,钟太后却能感觉到她仍然在抖个不停。
    灵堂布置得庄重肃穆,被一盏盏的蟠龙灯照得亮如白昼,她冷冷地瞧了一眼停在正中央的梓宫,突然觉得不想在这里待下去。她不愿再跪这个人,更不愿惊弓之鸟一样的女儿继续待在这里。
    现在皇帝死了,顾旻尚且年幼,宫中的事情她说了算,谁敢说个不字。
    「瑶儿,别哭了。走吧,咱们也回去了。」
    说着钟太后牵起了顾瑶光的手,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向殿外漆黑的夜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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