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星河今年十七岁,此时他正坐在去往长安城的马车里。
    车队已经走了足足三个月,涉过白山黑水,走到夏逝秋生。这是昔星河有限的人生当中经历的最为漫长的一次旅途。
    他最初也曾兴致高昂地策马扬鞭,但一开始的新鲜劲儿过去之後,大部分时间还是都老实地待在车里。经过数月的跋涉之後,那点兴奋也烟消云散,终於只剩下难耐的枯燥和疲惫。
    「世子,方才婢子去问过金大人了,咱们再走三日就能见到长安城啦。」
    善熙撩起帘子从外面进来,此刻昔星河正歪在车里的小榻上面,靠着一个鹅h色锦缎面绣兰草的软枕,伸着手拨弄挂在边上的一个镂空葡萄花鸟纹球形小香炉,氤氲的烟气袅袅上升。
    车帘掀开的瞬间,有几缕浅淡飘渺的水仙香气逸出,转眼消散在风中。
    「嗯……」昔星河懒懒地应了一声。
    「世子可要下车去走走?」善熙一边说着一边往香炉里添了块香饼子。
    「不了,我乏得很。」一路颠簸下来,昔星河这几日有些蔫了。
    他又轻轻扯了下善熙的衣袖,低声道:「别点香了,打开我透透气。」
    新罗使团的官员连带仆从有浩浩荡荡上百人,现正在官道旁稍作休整。
    「善熙啊,新罗离长安这麽远,你说咱们什麽时候才能回去呢。」
    昔星河望着窗外,似是询问又似是叹息。
    善熙闻言转过头看昔星河,只见他面色如常,眼中却透着几分愁绪。她在昔星河的身边坐下,帮他理了理身後靠着的软枕。
    「世子,人家都说长安是世上最大的都城,占尽了人间的繁华风流,婢子倒是向往得很。」
    「婢子就想着,其他的事情自己也做不了主,还不如索性放宽了心,定要看遍这首善之都的盛景才算是不虚此行。」
    昔星河一边听着一边摇头,最後终於笑开来,轻轻点了点善熙的额头道:「就数你最想得开,什麽都不愁,吃什麽都香。」
    「世子又笑话婢子。」善熙说着也笑了。
    「快到中秋,肯定是有人想我了,这几日我老是打喷嚏。」
    「明明是世子你穿得少着凉了。」善熙无奈地撇了撇嘴
    昔星河微微一叹,不再言语,眯上眼睛打了个盹。
    此去经年,山长水远,故国亲友从此只在梦中。
    多年以後,昔星河遥在新罗西望长安,却又感觉长安才自己是回不去的故土。
    傍晚车队行至驿馆,却见到驿馆的灯笼都换成了白色,出来迎接的大周官员也身着丧服。
    昔星河有些诧异,问道:「这是京中哪位贵人殁了?」
    大周各个属国皆通汉字,贵族皆以能讲一口流利的雅音为荣。昔星河的汉话讲得很好。
    「世子有所不知,是我大周的皇帝陛下龙驭宾天了。」
    昔星河一怔,使团还没到长安皇帝就没了,他们觐见谁去?
    「传令下去,使团众人皆换上素服,以表哀思。」
    翌日使团再出发时,已是另一番样貌。
    随着长安城越来越近,一路的气氛也愈发肃穆。
    快到城郭时,昔星河终於出了马车,改为骑马走在队伍前面。
    他遥遥地望见大周的特使和官员已经等候在城外的长亭处。
    命运的车轮,终於将昔星河带到了长安城。
    在长安城的年月当中,他会挥霍他的轻狂气盛,他会遇到他的毕生挚爱,也曾经落花踏尽,也不惜貂裘换酒。
    那些炽热的火焰会温暖他孤冷的内心。那些埋在灰烬下面的火种,终有一日会生根发芽,开出璀璨夺目的花朵,照亮他人生当中的漫漫长夜。
    然而此刻的昔星河一无所知,他驾的一声,向着诗人们竞相传颂的万国笙歌醉太平(注)的盛世都城打马行去。
    新罗使团来访,迎接的特使从顾旻换成了顾晏,但是程逸作为镇国公府的世子,副使的位置倒是一直没有动过。
    长亭外,程逸就站在顾晏身後不远的地方。这日天朗气清,程逸一眼就看到年少的昔星河银鞍白马远道而来。
    这一眼,程逸突然就明白了当年程朗和云霁二人之间的关系,突然就领悟了他们的钟情,突然就读懂了山有木兮木有枝。
    很多时候,心动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这般不可理喻,如此无可奈何。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後来,钟蕴同这二人喝酒,拍着脑门儿骂了一句:「tamade,人间不直!」
    程逸此时虽心猿意马,但其实这是个事关两国邦交的重大场合。
    大周众人以顾晏为首,新罗使团以昔星河为首,两边自是见礼交接不提。
    安排使团众人住进驿馆之後,昔星河一身素服,随顾晏和程逸进宫吊唁大行皇帝。
    本该三人各乘车辇,但是程逸说作为东道主应该与新罗世子一道,也好向世子介绍介绍长安的风土人情。
    顾晏本不是外向强势的性格,程逸又在京中这一代的勳贵子弟当中颇有些名望,顾晏心里虽觉得不太合适但也没有说什麽。
    所以最後变成了程逸与昔星河共乘。
    顾晏:说好的一起呢?为什麽只有我一个人?
    昔星河:大周果然是热情好客的礼仪之邦!
    昔星河望着外面熙熙攘攘的朱雀大街,他在新罗时也曾听闻四年前长安城经历过极为惨烈的兵祸,但此刻却已经丝毫看不出当初的痕迹了。
    「长安城以朱雀大街为界,以东是万年县,以西是长安县,两县均为京兆府治下。」
    「城内有廿二大街交错,分一百一十坊,各坊间有众多名观古寺。」
    程逸坐在昔星河旁边,他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指向外面:「这里是玄都观,玄都观对面就是大兴善寺了。」
    昔星河闻言看去,只见两边都有信众香客络绎不绝,芸芸众生,劳劳终日,求富贵荣华,求康健长生,不一而足。
    「在下曾读到前朝史书中有关於长安建城的记述,说是‘宇文恺置都,以朱雀街南北尽郭,有六条高坡,象乾卦,故於九二置宫殿,以当帝王之居;九三立百司,以应君子之数;九五贵位,不欲常人居之,故置玄都观及兴善寺以镇之。’今日得见,果然是不负盛名。」
    程逸听昔星河背了好长一段书,只觉得这人简直太有意思了。平时他最不耐烦听那些呆子掉书袋,但是此刻昔星河的声线滑过耳边,程逸特别愿意一直听他讲下去,想讲多久都可以。
    「星河世子真是学识渊博,对这些掌故b我这在长安城出生长大的人还要清楚,倒是在下献丑了。」
    程逸半是认真半是玩笑,他看向昔星河的双眼,那双眼里旁佛真的有万千星光,正如他的名字一样。
    「不敢,程世子言重了」
    昔星河的嘴边也有一丝笑意,但是他们此刻是在去为大行皇帝吊唁的路上,不可太过张扬,两人都笑得很克制。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是很奇妙的,所谓白首如新倾盖如故正是如此。
    认识程逸的人都知道他并不算特别风趣,但昔星河觉得此人就是对他的胃口。
    连前路的未知与惶恐,似乎都没那麽可怕了。
    「待到明年春日,玄都观中的桃花千树可是长安城的一道盛景。届时在下做东请星河世子观中一游,还请世子务必赏光。」
    「程世子好意,星河却之不恭。」
    程逸三言两语就约好了昔星河明年春日玄都观看桃花,昔星河虽博闻强记,但对长安的民俗风土还是不甚了解,并不知道自己究竟答应了什麽。
    朱雀大街作为主g道,居中贯穿长安城,程逸今天却感到长安城太小了,朱雀大街太短了,他还没跟昔星河说几句话,车队就已经行到了丹凤门。
    丹凤门坐落在南北中轴线之上,是宫城正门。众人经丹凤门入宫城往含元殿。
    有诗云「千官望长安,万国拜含元。」含元殿建於龙首塬的高地,恢弘巍峨,视野开阔,可俯瞰整个长安城的千家万户。
    昔星河与新罗使团众人历时三月有余,终於到了他们此行的终点。
    然而,此时的含元殿一片素缟,并非往常举行大朝会时的那般盛况。无论大家心中抱着什麽样的想法,但是每个人都安守在自己的位置上为大行皇帝举哀,似乎他们真的在追思这位英年早逝的帝王。
    昔星河到了长安之後乾的第一件正事,就是跪这个自己压根儿一面都没有见过的皇帝。
    他神情凝重,姿态端正,朝大行皇帝的梓宫庄严行礼。
    顾旻第一次召见外国使臣,心中还有些许忐忑。其实他们离顾旻太远了,大殿中一张一张看不清眉眼的脸在他面前晃过。他正襟危坐,说着之前钟太后和臣子们早先教给他的那些场面话。
    一片庄严肃穆当中,顾旻似乎这才第一次看到了皇权的面貌,但是他不知道这一切跟自己到底有着什麽样的联系。他们跪拜的是虚无缥缈的君权神授,并不是他顾旻这个人。
    世人跪诸天神佛,跪君亲师长,跪的是权力和等级,跪的是敬畏和惶恐,跪的是所有人根本看不见摸不着却又切实存在的一个东西。
    顾旻畏惧他的父皇,此刻他无知无觉躺在那里,活着的人却仍要跪拜他,旁佛死亡也不能消解他握在手中的权柄。
    钟太后坐在顾旻身後靠右的位置,一眼就能望到顾旻的背影和侧脸。
    作为一个母亲,她了解自己的孩子。
    顾旻是个好孩子,他真诚而善良,但是这些特质都会成为他真正走向权力巅峰的绊脚石。
    她不知道把顾旻扶上皇位是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但是她现在没得选,为了保护自己的女儿,她亲手杀死了自己的丈夫,杀死了天下最尊贵的帝王,她已经没有退路。
    她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她希望顾瑶光和顾旻能好好活下去。
    她把顾瑶光送去钟府後,钟毓来见她的时候什麽都没有问,只说公主有心向佛。
    她一看钟毓的神情便知道他什麽都晓得了,钟毓太聪明了。不仅聪明,身上也没有父亲那种道学家的古板,而且钟毓跟慧一的关系很好。现在她唯一可以倚仗的人就是钟毓。
    隔着珠帘看着那尊极尽奢华的棺椁,钟太后心中突然反应过来顾祯这个人是真的已经死了,死得透透的。
    原本提心吊胆的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没有人能逃得过死亡,那是所有人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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