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问左司业,何为罢黜百家?何为独尊儒术?”
    赵穆面色略显古怪,嘴角隐生笑意。
    他看向左端云的眼神愈发有趣,这位上阴学宫的司业先生。
    莫非是想灭掉其余圣地,独留儒门道统传承?
    所以才坐视无涯子、布袋和尚折戟沉沙,身死道消?
    可六座圣地互为一体,威压天下,把持神州社稷已有万载之久。
    左端云自称要立帝王之学,且不说与上阴学宫传承儒道,独善其身的路数截然相反,等同于叛出门户。
    仅是罢黜百家这一条,便要断绝紫霄宫、须弥山这两座圣地道统。
    其中的血腥意味,何其之重!
    听闻此问,左端云长身而起,郑重其事地拱手作揖。
    大袖飘荡,如鹤垂翼,尽显潇洒之气。
    这位被上阴学宫视作传承道统的青年儒生,目光幽远,侃侃而谈道:
    “陛下,自元皇所立的大始皇朝四分五裂,崩塌瓦解后。”
    “天下四十九州陷入漫长乱战,诸国征伐不休,难有太平时节。”
    “大周立国两百余年,前一百年,两代先人为了巩固基业,守住八百里天京雄城,与大楚、大虞分别交战数百、上千次。”
    “其中规模超过百万人口的举国之战,足足有十三场之多,东阳谷、荡燕山、关山、浮萍江、青杀口……数十万、数百万大军厮杀惨烈。”
    “尤其是大周、大楚两座王朝,更是结下延绵百年的血仇、死仇,至今未能洗清。”
    “那位护龙大统领赵策,曾经一口气于苍岭、丹河,伏击大楚太子,凿穿西垒壁,坑杀近三十余万人。”
    “此战之后,大楚王朝元气大伤,各州各城青壮锐减,只剩下孤儿寡妇,无奈割让六州之地。”
    赵穆轻轻颔首。
    大周立国前一百年,其实走得相当艰难。
    入主天京,乃是成为中原霸主的象征。
    其中的艰难险阻,自然无需多言。
    大周之所以疆土最为广大,独占天下二十六州。
    大半都是靠着一场场大战打下来,抢过来。
    左端云所说的,正是那场定鼎国运的西垒壁之战。
    有望争夺中原霸主地位的三座王朝,大虞早早退场,大楚死伤甚巨。
    唯有大周撑到最后,守住了天京雄城。
    只可惜,纵然大周太祖、太宗有雄心壮志。
    但,上面压着六座圣地。
    一统神州,终究不过是奢望。
    “左司业不妨继续说下去。”
    赵穆示意道。
    “数百年一轮回的王朝更替,中原逐鹿,看似是英雄辈出,豪杰无数的精彩史诗,可那些倒在历史车轮之下的杂草、被碾碎的石子,从来无人注意。”
    左端云正色道。
    “我每每翻开史书,看到山河破碎,满目疮痍,便会心如刀绞。”
    “其中有多少无辜者死去?又有多少家破人亡的惨事发生?”
    “读书为何?何为读书?”
    “思来想去二十几载,我迟迟未能得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纵然凝聚文曲星,练成浩然气,可心中始终不得平静。”
    赵穆面无表情,眼中波澜不惊,淡淡问道:
    “你想为万世开太平?”
    左端云愣了一下,如遇知音,眼眸放出光彩,高声道:
    “正是如此!”
    “天下四十九州,合该大一统!”
    赵穆几乎都要笑出声来,上阴学宫五百年才出了这么一位有望天下儒首的读书种子。
    结果,他却是一个要为圣地掘墓的“大逆之人”。
    “你有何良策?”
    大周天子继续问道。
    “听闻左司业在上阴学宫的书山、学海里待了整整两年,想必是有所得。”
    左端云眼神黯淡了一下,缓缓摇头道:
    “圣地势大,威压天下,神州一统,何其艰难。”
    “我心中愁苦,于是日夜攀登书山,横渡学海。”
    “直至听闻陛下所做作为,这才出关。”
    赵穆笑意浓郁,轻声道:
    “左司业觉得朕能一统神州?再立一座皇朝?”
    青衫飘逸的左端云颔首,诚恳说道:
    “不止如此。”
    “我本不觉得大周与其他王朝有何不同,无非是陛下武力高强,有底气反抗圣地。”
    “可纵然证就武道人仙,驻世五百载。”
    “再过五百载,大周照样会像腐朽的房屋,轰然倒塌。”
    赵穆神情淡然,手指敲打膝盖,再问道:
    “是什么改变了左司业的想法。”
    左端云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将其抛于空中。
    斗大的文字好似星辰分列,闪烁长空。
    人之初,性本善。
    性相近,习相远。
    苟不教,性乃迁。
    教之道……
    不知道左端云使了什么法子,那文字悬空,其中传出稚子朗诵之声。
    “古往今来,圣贤做文章,都讲究微言大义。”
    “而世人钻研学问,也只往高深去寻,少有愿意低下头,拾起那些看似简单平凡,却容易听懂的道理。”
    “陛下何等尊贵?乃当世真龙。眼中却能有蒙童稚子,愿意为他们启蒙所学,花费功夫。”
    左端云眼眸之中,异彩连连。
    他始终记得,自己踏进天京的书店,看到上面摆着《三字经》、《千字文》,且售价只有一文钱。
    内心之中,不由涌现些许感动。
    “教育,自然要从孩童抓起。”
    赵穆没有想到,这一桩随意之举竟然会引来左端云的注意。
    只能说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左司业还未说,到底要如何罢黜百家,又要如何独尊儒术?”
    年轻的大周天子盘坐于山头,身形挺拔,撑住四方。
    十二旒冕几乎触及流云,衮龙袍衣角翻飞,恍如神人。
    左端云不急不慢,娓娓道来:
    “圣地以三教为首。”
    “荒神教乃是神道残余,祭祀先祖、崇拜自然神祇。”
    “九岭剑山为上古剑修遗留道统,只重杀伐,不问世事。”
    “魔门更不用说,追溯其根源,乃是上古散修所聚集而成,讲究随性而为,视道德规矩礼法如无物。”
    “唯有三教与众不同,对于天地、对于万物、对于自然,有其独特看法,故而万世不变,流传至今。”
    “道法高深,佛法高远。”
    “那儒门的根基是什么?”
    “规矩。”
    左端云自问自答,浑身浩然之气鼓动如潮,冲击并不牢固的春秋洞天。
    引得山川动摇,江河奔腾。
    “所谓罢黜百家,乃是弃绝道门清静无为,自然之法。”
    “杜绝佛门逃禅避世,消极之念。”
    “唯有儒家定下道德规矩,约束自我内心,以仁义为本,礼法为纲。”
    “方才是治世大道。”
    左端云声震长空,有如雷鸣,让人心神为之震动。
    这是儒门七十二种天赋根骨之一,雷鸣圣音。
    “左司业这一番话与朝堂上的衮衮诸公,劝诫朕要施以仁德有何区别?”
    赵穆面露失望,他还以为三进三出书山学海的左端云会有何高论。
    “自然不同!”
    “知仁义,守规矩,人人明悟圣贤之道,纵然是上古人皇出世,都不一定能做到。”
    “万载以来,自上阴学宫,再到历代王朝,皆以仁德为先,礼法次之。”
    “我却不这样认为,礼者,道德规范也,法者,治国、治人、治心之律例。”
    “礼法并施,成王成圣之道!”
    左端云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天地与之共鸣。
    “我所要立的帝王之学,乃是制天命而用之,以王霸之道统率亿万生灵。”
    赵穆眸光幽深,把握那几个关键词。
    礼法并施。
    制天命而用之。
    王霸兼修。
    这俨然与上阴学宫所传授的道德之论,大相径庭了。
    当真是个“离经叛道”之人。
    难怪会想着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左司业,儒门四圣,你拜在何人门下?”
    大周天子意味深长,轻声问道。
    众所周知,儒门有四位圣人。
    至圣先师,
    亚圣,
    礼圣,
    文圣。
    其中以至圣、亚圣之学说广为流传,礼圣次之。
    至于文圣?
    关于他之理念,几乎无有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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