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身
    八阿哥正在书店里交代夏幕宸一些事务,八福晋派人来说九阿哥找他过府小酌。看看时候不早,命车夫抄一条近路过去,不想半道遇上礼部两个官员,停住说了几句话。
    刚要放下车帘,余光中瞥见一个窈窕的身影,忙让车夫跟过去,在路边停下,自己追着她走进集市。
    腊月,是家家户户忙着采买年货,准备过年的时候。每个人脸上都是喜气洋洋,小孩子们更是兴奋得满脸发光。
    她从来没有真正体会过这种“过年”的喜悦,意识到她再也没有“过年”的机会,琐碎的风俗和讨口彩但滋味普通的吃食突然都变得贵重起来。一个一个摊子,留恋地看过去,又在小贩热心兜售的时候,逃也似的走开。
    集市的一角,有一个面人摊子,吸引了好些大人孩子。中年艺人手艺高超,灵巧的手指令人眼花缭乱地翻飞着,捏,搓,揉,切,点,刻,一个个色彩鲜明,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脱手而成。有传说戏剧里的人物,有财神福娃,最令人惊奇的是,还能为顾客现场塑像,衣饰体态惟妙惟肖,眉眼虽然算不得十分逼真,清秀讨喜,笑容可掬,惹人喜爱。
    楚言不由自主驻足观看,面露微笑,心中叹服。
    仿真面人是要多加钱的,虽然爱看师傅的手艺,观众中愿意花那份钱的,毕竟不多。师傅忙过一阵子,突然清闲下来。
    “好精巧的手艺!请师傅照我们的样子,先做上两个。”温和悦耳的男声在身边响起。
    楚言轻轻一震,看着他走上前几步,递给师傅一锭银子,回身对她一笑,退回到她身边。
    中年艺人又惊又喜,这位贵人出手大方,这锭银子可顶他两个月的收入。他的家人终于可以过一个丰衣足食的新年。
    再看这两人,服饰俭朴,衣料华贵,气质出尘,犹如坠入凡尘的两颗星月,直目而看,似乎都是一种亵渎。唯唯诺诺地答应了,屏气凝神,使出浑身解数,塑造出一对美丽的男女,双手递过来:“老爷太太看看,可还合意?”
    男的一身青袍,温和文雅。女的一袭蓝衣披着藏青的斗篷,飘逸婀娜。八阿哥含着赞许的笑容,两手接过来,并排送到她眼前:“喜欢么?”
    盯着并立的两个面人看了一会儿,视线渐渐挪至微笑中带着一丝期望两分试探的俊颜,心中五味呈杂,眼中渐渐染上莹光,轻轻点了点头:“喜欢。”
    转过头,微微笑道:“师傅的手艺真好。能不能再做两个面人?一个是女的,长得很美,穿一身红衣裳。另一个是男的,个子很高,披一件黑色的披风。”
    “哦,是。”师傅微微一愣,飞快地动作起来。
    他的脸色微微有些发白。她刻意地不去看,一手把红衣女子面人拿给他,一手来取他手中的蓝衣面人。
    他紧紧捏住,不肯给她,手指一钩,连她的手指也给攥了进去。
    她咬着唇,使劲往外抽,眼中落下几滴泪。首发
    他如被烫到一般,浑身一震,慢慢地松开手。
    拿过蓝衣面人,她又把红衣面人塞进他手中,挤出一个微笑:“带回去给福晋看看,她必然喜欢。”
    又从师傅手里接过另一个面人,和蓝衣面人放在一起,哀婉地笑道:“这一对,我带回去。”
    阿格策望日朗是个真男儿,果然再也不问再也不提,就好像他们度过了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洞房花烛夜。晚间,在卧房里,如果她不愿意,他会尽力克制自己,不来碰她,还有几次,半夜里冲出去吹了冷风再回来。日间,对她赋予完全的信任,似乎一点没想到她也许会逃走。就像今天,他的叔叔和姑姑,噶尔丹的子女色卜腾巴尔珠尔和钟齐海,邀请他们过去,一起过星宿月的新年。她喝不惯马奶酒,也无法与那些蒙古女人聊天,枯坐了一阵子,觉得无聊,要出来走走。他毫不犹豫地答应。她不要人跟着,他也只提醒她小心,并没有丝毫怀疑。
    她的行为伤害了他,可他仍然努力着,想和她建立一个和美的家庭。她无法不正视他的心意,即使没有爱情,也必须忠实于婚姻。
    康熙慷慨地兑现了诺言,投桃报李,她也应该试着去完成使命,尽量地不给其他人带来更多的伤害。
    从她的眼中,他读懂了她的心愿,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从身到心,她都已是另一个男人的妻子。
    最后看他一眼,她毅然转身,默默走开。
    他紧走几步,赶了上去,最后一次出声唤这个名字:“楚言。”
    她停了下来,回身等待。
    犹豫了一下,他有些艰涩地告知:“我已决定纳妾。我,需要一个儿子。”
    她理解地点点头:“你会有儿子,很优秀的儿子。”
    顿了一下,他收拾起眼中的情感,温和友好地望着她:“如果在那边过得不好,派人送个信回来。我暗中活动活动,总能设法接你回来。”
    “谢谢!”见他似乎没有更多的话要说,她点头示意一下,再次迈步离开,走出几步,想起什么,快步转回来,靠近他,压低声音,神情恳切:“胤禩,不要试图串联百官来达到什么目的。那样只会引起皇上的猜忌,引火烧身。”
    他有些惊讶地望着她:“是,我明白了。”
    “保重!”她会在遥远的地方为他祝福。
    “保重!”他将在思念中等侯,期待重逢的一天。
    原以为,九弟还请了十弟十四弟,没想到,只有他一个客人。
    九阿哥呵呵笑着:“我让李煦帮着买了几个歌女乐女,刚刚□□好。八哥帮我品评品评。”
    八阿哥摇头叹道:“巴巴地找我,就为了这个?怎不找十弟十四弟?保泰保绶两个,怕不比我内行?”
    “知道八哥不好这个。可论起品位,我还是信服八哥。”
    既来之则安之。八阿哥笑笑,坐下来,慢慢喝着面前的沉缸酒,心不在焉地观看着歌舞。
    兄弟俩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偶尔评论一下歌姬乐女的长处短处。
    少女们来来去去,八阿哥也没在意,直到熟悉的曲调响起,一个魂牵梦绕的声音唱道:“绿草苍苍,白雾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八阿哥惊呆了,满眼不信。
    九阿哥看在眼里,心中得意,曲声方落,招手唤道:“你们过来,见过八贝勒。”
    两个女子婷婷袅袅地走上来,垂首拜见:“奴婢见过八爷。”
    “起来吧。”八阿哥好容易恢复的从容平静,看清伴奏乐女的长相那刻,又飞了。那张脸,猛然一看,竟很像她。
    九阿哥笑得别有意味:“这两个丫头的名字,我一直想不好。八哥才思远胜于我,你们不如请八哥赐名?”
    “奴婢们请八爷赐名。”
    八阿哥收敛心神,淡淡道:“你们与家人分离,父母能给你们留下的,大概也只有姓氏和名字了。还是用你们爹娘起的名字吧。”
    事出意外,他措手不及,有些失态,此时凝起心神,轻易看出不同。
    歌女的音色与她很像,也是江南口音,再经过有心传授,就连她说话的语调都学了个七八分,只不过刻意模仿,失去了流畅自然,又流于柔媚,没有她的轻快爽利。乐女也是如此,五官轮廓原本有几分相像,仔细描画一番,再添两分,衣饰和动作上也下了功夫。只可惜,神态间完全找不到她的傲气和灵动。
    两女面面相觑,柔顺地答应:“是。”
    九阿哥有些意外,挥挥手,让他们都下去,小心地问:“八哥,觉得这两个女子如何?”
    “不错。九弟好兴致!也不想想,这样做岂不落人话柄?传出去,像什么话呢?没得害了她。”
    “八哥一片深情,到头来一场空。我也不过是想送给八哥两个女人,略慰相思。我私下托李煦买几个歌女乐女,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碰巧有个像她罢了。李煦见过她,省了我许多心,并没什么把柄可以落下。”
    “这两个女人,九弟要是喜欢,就留下。若是不想留,要么,送她们回江南,要么,为她们找个好人家。”
    一番苦心不被领情,九阿哥急了:“八哥,你这是做什么?宝珠不是同意让你纳两个侍妾了么?你让我帮你留心,看不上这两个,好歹也说说怎么回事,哪能没头没脑地就送走?若是觉得还不如意,多加□□也就是了。”
    怪不得楚言说他除了做生意有头脑,其他时候就是一头猪。八阿哥叹了口气,耐着性子解释:“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你不想想,宝珠是什么脾气?答应我纳妾,是为了传宗接代,不等于说就能容我在府里放两个像她的女人。她就是宝珠心里的一根刺,好容易□□,刚开始想好好过日子,你又弄来两个小刺往她心里扎。九弟,你这不是存心不想让我有太平日子过么?如果是为了她,害什么人,伤什么人,我都不在乎。可她不在了,我又何苦为了这么两个人去伤宝珠?我也不忍心看着一张像她的脸哀怨悲伤,一把像她的声音哀哀哭泣。你想想,平常来往的人里,有几个不认识她的?知道我们的事儿的,也有好些个。放这么两个女人在家里,你让人怎么看我?传到皇阿玛耳朵里,又会怎么想我?万一传到阿格策望日朗耳朵里,你让她在准噶尔的日子怎么过?”
    九阿哥哑口无言,当真因为这么两个女人坏了八哥的名声,可是无论如何也划不来。
    知他后悔,八阿哥也不愿太过责怪:“那件事,我还要托你帮我留心。只要家世清白,身子康健,性子柔顺就行,容貌才艺都不要紧。”
    出了九阿哥府,想起还有一件事要办,八阿哥的脸色阴沉下来。
    回到府里,让人把段里叫到书房:“那件事物,用不着了。你去处理了吧。”
    “是。”段里领命。
    他,段里,曾经是个独行大盗,仗着武艺高强,心思慎密,做了几桩大案,有了一点小名气,却因一时贪心,惹下一个大仇家。仇家有通天的手段,诬陷他盗取漕银。他好容易躲过官府的缉拿,家人却没能逃出仇家的毒手。他赶到家时,母亲妻子儿女都作了刀下冤魂。当时,他身负重伤,仇家仍在紧追不放,命悬一线的时候,遇上第一次出京办差的八阿哥。八阿哥救了他,为他治伤,又请人安葬了他的家人。为了生存,为了报恩,也为了报仇,从那以后,他改名换姓,忠心耿耿地追随着这个年轻的皇子。
    八阿哥礼贤下士,对他十分尊重客气,而他却一直没能找到机会为八阿哥做下几件大事。
    那一年,作为侍卫跟着八阿哥出塞外建行宫,八阿哥把若兰交给他看管,没有瞒他自己的计划,征求他的建议和帮助。换一个人,听说那么回事,也许会觉得这位皇阿哥太痴情,也太残忍太胆大包天。段里却不这么看。
    年轻时,他悟性高,用功,也乖巧,是师父最得意的弟子。师父无子,见他只有寡母相依为命,决定把一个女儿嫁给他,百年之后让他接替衣钵。他答应了。然而,婚礼前两个月,他遇见了逃难的柳儿,爱上了她。他把柳儿带回去,明白地告诉师父将娶她做妾。师母和师妹容不下柳儿,百般羞辱,想方设法地赶她走。他一气之下,顶撞师母,撕毁婚约,带着母亲和柳儿远走他乡。被扣上忘恩负义,见色忘本的罪名,他被逐出师门,成了人人唾弃的叛徒,难以立足于江湖,不得不做起强盗生涯。可直到如今,他也不后悔当日的“冲动”。
    八阿哥以实情相告,只让他感激这份信任和相知,更加心悦诚服。
    段里买了些好酒好菜,用食盒装着,骑上马,慢慢走出城门往城外的吴家而来。
    吴家大院的门口,一个妇人带着一个十多岁的男孩从门里出来,看见段里打马而来,连忙站住赔笑:“段大哥,又来看二叔了?”
    “是啊,得了个差事,要出京一趟,正月里恐怕赶不回来,先来拜个早年。”认得是吴大老爷的长媳黄氏,段里满脸堆笑,又指着她身旁的男孩问:“这就是丢了几年,新近找回来的那位令郎吧?”
    “正是。”黄氏推着儿子,命他喊人,口中说道:“我娘近来身子不大好,也不知过不过得去这个年。老人家当初就最疼横儿,好容易横儿回来了,想着让他多去陪陪老人。”
    “应该的,大嫂也别太担心。吉人自有天相,兴许叫过年的喜庆一冲,老人家的病就好了。”
    “但愿如段大哥吉言。”
    两下说了一会子话,黄氏看着儿子上车,嘱咐道:“别对姥姥说你妹妹病了,只说她正帮着我预备年下的东西。别让你姥姥他们操心。”
    段里绕到侧门,系住马,伸手拍了拍门板。
    门内出来一个老妇人,欢天喜地地迎了他进去。
    段里这辈子做过的好事屈指可数。还在师门的时候,有一回,一时高兴从一群混混手里救下了这吴二,又接济了他一些银钱。正当他发愁怎么安置那个若兰时,可巧又遇见了吴二。
    吴二年轻时也是个混混,有回混得过头,失手打死了人,只得流亡在外,飘泊了三十年,始终也没混出个人样,老来想要叶落归根,又觉得没有脸回去见亲人。
    听说吴二的家就住在京城外十里,段里有了主意,与八阿哥商量后,给了他一大笔钱,让他们夫妻荣归故里。条件是吴二把若兰当做女儿,好生照料。
    那吴二早年混得太狠,受过重伤,一辈子没能有儿女,有了这个女儿,不至于在家族中抬不起头,虽然是个残废,也是欢喜。
    吴大老爷是个长情的,热情地接纳了离家多年毫无音讯一朝突然出现的二弟。当初,所有的人都以为吴二早就死在外面,分家时也没有为他留下一份。好在吴二一家只有三口,吴大老爷让出一个偏院,也就容下了。吴二没有计较家产,有段里给的“积蓄”,生活上不用依赖本家,时不时还能给几个侄孙买点东西。那个又哑又瘸的若兰也让吴家上下怜惜不已。兄弟俩家相处得很和睦。
    吴二是知道段里出身师门的,也知道他为了一个女人叛出师门,是个痴情汉子,只当这个女子是他的心上人,小心翼翼,照顾得无微不至。他别的优点没有,就是讲义气。夫妻俩受惠于段里,感恩戴德,果然守口如瓶,没有泄漏一丝一毫。
    吴家上下都知道段里早年周济过吴二,现在八贝勒府里当差,偶尔来走动,都是笑脸相迎。
    一年几次,他会来探望,每次都在若兰的屋子里呆上半天。吴二夫妻以为二人情浓,每次都远远躲开,避免尴尬,却不知他只是需要重新施过加在她身上的禁制,维持她作为“替身”的最佳状态。
    吴二看见他走进来,连忙起身相迎:“段老弟,是来看若兰的?”
    “不是,是赶着来拜早年的。”段里笑着,把对黄氏说过的缘故又说了一遍,一边把酒菜拿了出来:“小弟先敬老哥老嫂子三杯酒,多谢两位在这一年里照拂若兰。”
    吴二媳妇笑道:“段兄弟客气。既说了若兰是我们的女儿,还用得着谢?也不知是哪个狠心缺德的,竟忍心把水灵灵的一个大姑娘害成这样!”
    见段里神色不豫,两老不敢再提若兰,胡乱找了些话题聊起来。
    段里也重新高兴起来,敬酒布菜,推杯换盏,好不开怀。没多久,吴二夫妻就东倒西歪,烂醉如泥。
    段里推开椅子,站了起来,把剩下的就全都泼到地上。在酒菜中下了蒙汗药,对于强盗,小菜一碟。
    “吴老哥,你一生凶险落魄,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把命丢了。最后几年托福八爷,衣食无忧,骨肉团圆,受人敬重,过了几年好日子,也算够本了。”
    段里推门而入,静静地打量着半倚在榻上的女子。身材纤秾合度,皮肤白皙娇嫩,模样楚楚可怜。精心养了几年,就连手指也变得细嫩,哪里还有半点粗使丫头的影子?那张脸,除了眼睛,与八爷深爱的那位小姐十分肖似。尸体自然是闭着眼的。
    如果八爷的计划能够实施,用她换出那位小姐,大概真能瞒过皇上精明的眼睛。叹惜八爷策算无遗,仍然得不到心爱的女人。正主走了,替身也就用不着了。
    若兰的嗓子哑了,腿脚也不灵便,大部分时间都只能躺在床上,唯一可以自由运用的,就是耳朵。几年下来,听力有了惊人的长进。
    她知道他来了,也知道还不到他该来的时候。他一般是两到三个月来一次,可是,上个月,他刚刚来过。今天,他又来了,坐下和她名义上的父母喝酒。
    从他冷淡中透出几丝怜悯的眼神,她明白过来,她一直等着的那一天来了。她的生命已经走到尽头。
    小时候,曾听邻家的奶奶说,人死之前会想起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此刻,她想起来的,是和那个人的相遇。
    那一天,冯老爷宴请贵客,“天仙楼”十二香里有七个被叫了堂子。得了这么大一笔生意和这么大一个面子,把“繁花苑”“秋香阁”都比了下去,妈妈美得嘴都合不拢,对被点到名的几位姑娘千叮咛万嘱咐,又命她们这些小若花全都跟着去打点伺候。
    那天的主客是一位英俊文雅的贵公子。他闲适地坐着,温和地笑着,自有一股凛然不可冒犯的尊严高贵。平常在天仙楼颐指气使的几位老爷,只能卑躬屈膝,唯唯诺诺。
    平日里眼高于顶的红牌姑娘们芳心萌动,暗中为了谁能做到他身边叫起劲来。头牌牡丹胜出,在冯老爷的指示下,望他身边靠去。
    他目光如电,在牡丹身上微微一停,回头专心听余老爷说话。
    一向大胆的牡丹竟然不敢再往前走,只能委委屈屈地坐在三尺外的圆凳上。
    牡丹心情不好,服侍她的若菊不敢上前,欺负若兰是新来的,在牡丹招手唤人的时候,把她推了过去。
    若兰被卖进天仙楼已经有三年,一直在厨房帮工,直到三个月前,原来的若兰得罪牡丹被抓破容貌,才让她补了缺。她害怕牡丹,又不了解她的喜好,战战兢兢,立刻惹得牡丹发怒。
    牡丹取下簪子,对着她的手臂狠狠地就是一下。若兰不敢叫唤,只发出一声闷哼。
    那位公子向这边看过来,虽然牡丹满脸堆笑,粉饰太平,仍然被他看出名堂,原本温和的眼神变得冰冷,在看到若兰时又像是微微愣了一下,无限怜惜,打量了她一圈,回头对随从说了句什么。那人立刻走开,过了一会儿才回来。
    牡丹受了冷落,憋着一肚子气回到天仙楼。若兰提心吊胆地等着一顿打骂,没想到妈妈说有人为她赎身,叫她收拾收拾跟着来人走。
    那人就是段里。他带着她来到一个院子,在那里,她又见到了那位贵公子。他温柔地为她上药,轻声细语地询问她家里的情况,无限眷恋地凝视着她的脸庞。
    若兰很害羞,很自卑,很快乐,也很疑惑。她不是美人,在天仙楼只能做粗使丫头,不明白怎么就入了这位贵公子的眼。
    他让她与他一起吃饭,来来回回认认真真地打量她,然后,他让她闭上眼。
    她又是害怕又是期待,觉得会发生什么事,可他只是抚摸着她的脸,轻轻地唤着一个名字。
    在天仙楼生活了三年,见过听说过各种各样的嫖客,其中也有怀念爱人来找替身的。她明白了,他看着她,摸着她,心里想的是另一个人,也许她什么地方有些像他心爱的那个人,所以他才为她赎身,才对她这么好。那个人还活着么?他会怎么对待她?
    她突然睁开眼,目光了然。
    他笑了:“聪明,这点还真像她。”
    像是得到鼓励,她鼓足勇气,大胆地问:“我很像她么?”
    他摇摇头:“胆子大,这点也有些像她。你的皮肤粗了些黑了些,眼睛小了些,脸型鼻子嘴巴都像。”
    “她还活着么?”
    他愣了一下:“当然,她很好。”
    “你将如何对我?”
    “我会让人好好照顾你,然后,某一天,我会让你代替她。”
    代替她?怎么代替她?
    他站起身,望住她,慢慢地说:“你若是心怀怨恨,想要报仇,去阎罗殿告状,别忘了,害你的人是我,和别的人一点关系没有。我名叫爱新觉罗·胤禩,记住了?”
    他走了出去。片刻之后,段里走了进来。在那一天,她失去了声音,和走路的能力。
    这几年,名义上的父亲和母亲,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她。段里过一段时间会来检查她。可他,再也没有露面。
    她孤陋寡闻,也知道爱新觉罗是当今皇帝的姓氏。他尊荣高贵,那片刻的温柔,足以让她用生命去换取。她想告诉他,她没有怨恨,如果她的生命可以换来他心爱的人,能够让他快乐,她会含笑死去。
    段里一步一步地走过来:“你还有什么心愿?”
    她希望能再见一面,希望他能与心爱的人白头偕老,除此之外,没有了。
    段里的手刀扬起劈落,若兰倒在榻上。毕竟相处了这些年,让她死得无痛无觉吧。
    杀人放火,对他都是平常事,花点心思,把现场布置成意外,也不难。检查一遍,确信没有遗漏,段里走出小院,关好门,跳上马,绕到吴家大院的前门,同正在扫地的仆役说了两句话,打马飞奔,要在城门关闭之前,赶回城里。
    引线慢慢地燃烧,将在一个时辰后点燃炕上的被子。等蒙汗药的药力褪去,吴二夫妇醒过来,已经身陷火海,他们能够呼救但无力逃跑。这几天干燥,不会下雨下雪,等其他人赶来救火,火势已足够把那三个人烧成木炭。即使事后有人追究勘测火场,也会以为他走后,吴二夫妇继续对饮,醉得不省人事,失手打翻烛台,引起火灾。他们的女儿若兰行动不便,又是哑巴,也被活活烧死。
    段里没有料到的是,夜里突然刮起了大风,风助火势,救无可救,不只那个小院,半个吴家都化作了一片焦土。
    次日清晨,叫做横儿的少年听得消息,疯了一般地赶回来,扑倒在面目全非的家园里,撕心裂肺地呼唤着:“爹!娘!爷爷!妹妹!”
    上天为什么这么残忍!?他刚刚找到爹娘和妹妹,刚刚回到家,又让他永远地失去了家人,甚至没有寻找的机会。难道,他真是一个不祥的人?难道,是他把不幸带回了这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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