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落到尔等手中,是吾的命数。”君九幽咳着血大笑出声:“可吾这一生,最不信的,也就是命!”
    她挣扎着朝前扑去,捡起掉在地上的戮神剑。
    辞镜怕她是要殊死一搏,掌心又聚起一团灵力,只是还没来得及打在君九幽身上,就停下了动作。
    君九幽用戮神剑自刎了。
    那柄被红莲业火煅烧后形同废铁的剑从君九幽手中掉落,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剑身上带着斑驳的红,是鲜血。
    君九幽倒在地上,不多时,脖颈处的伤口涌出的鲜血就在地上汇聚成了一小滩,她一袭紫袍被鲜血染成深色,仿佛是黄泉路上盛开的彼岸花,只是她眼中依然带着不可一世的高傲:“吾命由己不由天。”
    “不——”
    青君在禹王鼎中看着这一幕,龇目欲裂,拨开禹王鼎就朝着君九幽奔去。
    他什么也顾不得了,顾不得禹王鼎外还有辞镜设下的束仙索,顾不得自己实力不敌梵音辞镜,顾不得这一刻的生与死,他眼中只剩下倒在地上气息若游的君九幽。
    禹王鼎一收,他立马被束仙索严严实实捆了起来。
    青君被绊倒在地,可他全然不顾自己此刻的狼狈,被捆住手脚像虫子一样蠕动着靠近君九幽。
    他哭得悲切,仿佛是从此失去了什么最重要的东西。
    “九幽……九幽……”
    他一遍又一遍的唤这个名字,眼泪掉得肆无忌惮,面上满是惶恐。
    靠近她一点,再靠近她一点……
    平日里不过几步之遥的路程,在他匍匐向前时,变得这么遥远,一如他对君九幽的那份爱恋,似乎近在眼前,却如水中月一般。
    君九幽有些涣散的眸子抬了抬,许是气数将尽的缘故,她受心魔的影响也不大了,只出神地盯着天际,嘴角绽开一抹笑:“容白……我好像看到容白了……”
    她喜欢容白吗?
    其实在这万年的蹉跎里,君九幽自己也分不清那到底是年少的执念还是爱了。
    她唯一知道的,自己这万年,的确是为了容白而活的。
    从始至终,能让她放下一身骄傲卑微到尘埃里的是那个人,能让她疯狂到用六界众生去换一个渺茫希望的是那个人,能让她一心求死的也只是那个人。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喜欢她,她这一生都在追逐他,但其实她真的很累了,只是放不下。
    记忆里最后的画面是那一年她父君带她前往上清雪镜,呼啸的寒风割在脸上刀子一样疼,父君同她说,六界中最强的神便是隐居于此。少年傲气的她对这位素未谋面的神君生出几分景仰。
    漫天飞雪里传出呦呦鹿鸣声,她循声望去,只见远处的雪镜,出现一头毛色纯粹胜雪的白鹿,白鹿头顶枝桠一样舒展的巨大鹿角也是纯白色的,冰雕一般。
    白鹿踏着飞雪徐徐走来,那一袭白衣不染铅尘的神祇,坐在白鹿背上,寒风吹动他的衣袍,撩动他如墨长发,可那神君垂眸时,淡漠的眉眼间却是一派温和,似乎这世间的一切罪孽,都能在他那里得到宽恕。
    “容白……”
    我不喜欢你了。
    喜欢你太累,我死了,也就放下了。
    君九幽眼中滑落两行清泪,嘴角却是上翘的,她在这抹笑里安详合上了眼。
    青君望着这一幕恍若雷击,他极度痛苦地蜷缩在地上,看着自己痴念了数万年的人,就这么念着另一个人死去,五脏六腑仿佛是叫一只大手捣碎了一般疼。
    他对她的情感是见不得光的,明明爱进骨子里,却掩于唇齿间。
    这层纱窗纸万年都没捅破,世间没有容白了,他就是她最亲近的人。
    他所求不多,只要一直陪着她就够了。
    可是现在,他的梦碎了!
    统领神界万载的九幽大帝从此只存在于传说里了。
    他算计了几万年,算计了整个六界,在此刻,却依然一败涂地,比凡间那些乞丐还狼狈不堪。
    “君九幽!你凭什么!”青君面目狰狞地大吼,嗓音却是嘶哑的,仿佛是一头失去了伴侣的困兽。
    他眼中一片血红,手脚被束仙索勒出血痕也全然不顾,只挪动身体,让自己更靠近君九幽一些。
    “谁准你死的?你给我醒过来!醒来!”他手腕已经被束仙索磨破了皮,鲜血沁出来,他却一点也感觉不到痛一般,只在确定君九幽毫无呼吸后,才发出恶兽一样的痛苦嚎声。
    他本就是纵横于这世间的一头恶兽啊,君九幽是牵绊他的绳索,因为知道君九幽喜欢容白那样光明磊落的神,他才努力让自己变好。现在没了绳索,他只会永远浸在黑暗与阴森中。
    许是悲切到了极致,他哇的吐出一口鲜血来。
    束仙索终于被他挣断,他抬起满是鲜血的手想去抱君九幽,却又在手伸出一半的时候缩了回来,在自己衣襟上胡乱的蹭着,试图擦净手上的血迹。
    “九幽一向喜欢干净,弄脏她的衣服,她会生气的。”
    他自说自话,擦净了手去抱君九幽的时候,神态虔诚到了极致,仿佛那是他的稀世珍宝。
    “九幽,不喜欢容白了好不好?你看看我啊……”他嗓音卑微得近乎是祈求。
    “你曾说喜欢瀛洲岛的海,我在岛上等你一起看海等了几万年,你怎么不来?”他用力把君九幽揽进怀里,苍白的下颚抵着君九幽额角:“我带你去瀛洲岛看海好不好?”
    “岛上还种满了你喜欢的凌霄花,你看到了,一定会喜欢那里的……”
    他抱着君九幽踉跄起身。
    走出两步后,辞镜拦住了他的去路。
    “你我之间,还有账未清算完。”辞镜嗓音很冷,狐眸里却藏了一份悲意,不知这份悲是不是在为他母亲夕颜惋惜。
    青君看着辞镜,却是哈哈大笑起来:“你是为容白报仇,还是为你母亲夕颜报仇?”
    梵音觉得他这话说得有些奇怪,辞镜为他母亲报仇是理所应当,可青君提容白作甚?
    莫非容白当天祭天另有隐情?
    辞镜显然也意识到了不对,他手上用力一拉,一道血线直逼青君咽喉:“什么意思?”
    青君却似感觉不到辞镜横在他脖子上的那条随时能取他性命的血线一般,低头轻轻抚摸君九幽的脸颊:“她不是喜欢容白么?这世间没有容白了,她是不是就会多看我一眼?是不是就有可能喜欢我?”
    青君低笑出声,眼底却满满的都是自嘲和苦涩:“当年那场天崩,是我设计的。在人界那一世,与其说是历劫,不如说是受罚,我注定要在那一世不得好死,因为我破坏了天地的平衡。只是我没想过,会留下你这么个孽种,还正巧被容白捡到收养了。”
    说完最后一句,青君抬起头来,看着辞镜的眼神全是恶意。
    辞镜握着血线的手在轻轻颤抖。
    如果是青君设计那场天崩害死了容白,他又是容白一手带大的,这是多么讽刺啊。
    梵音听到这席话,心中也是翻起了惊涛骇浪,察觉到辞镜的手在抖,她是真的心疼辞镜,但她此刻说什么都说多余的,只无声握住了辞镜的手。
    辞镜的手带着彻骨的凉意,被梵音握住后,感受到梵音掌心传来的温暖,他才勉强找回了几分神志,恶狠狠开口:“你……当真是死不足惜!”
    青君哈哈大笑:“死算什么?十八层地狱我都去过。你们害死了我的爱人,我让你们也难受一下罢了。这种疼到生不如死,恨不得把整颗心都挖出来摔个稀巴烂的滋味不好受吧?我的儿子。”
    他刻意加重了“儿子”两个字,纯粹是想恶心辞镜。
    梵音听见青君叫辞镜儿子的时候就懵了,再看辞镜神情,知晓青君说的是真的,她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开。
    难怪,难怪辞镜在得知是青君害死容白后反应这般大。
    辞镜敬容白如父,容白却是他亲生父亲害死的!
    梵音看向青君,敏锐的想起烛阴之前说,容白古神把补天的五彩石放到自己心口了,直觉告诉她这跟青君也脱不了干系,她颤抖出声:“容白古神用五彩石当心脏,也是你的主意?”
    说到这个,青君神色又恨了起来:“没错,是我的主意。他不是不知情爱为何物么?九幽为他哭得肝肠寸断,他却还能无动于衷问出一句心是什么,他若有心,一定跟石头一样又冷又硬。我那时就盼着他死了,补天的五彩石只剩下一块,他若把五彩石封进自己身体里了,五彩石通灵天地,五彩石的灵力融入他体内后,他的确能感知生灵的情绪,但天塌时,他只能以身祭天填补缺口了。”
    言罢青君笑得颇为张狂,仿佛是终于出了一口恶气。
    辞镜一双眼被怒气熏得通红,他甚至都不想直接割下青君的头颅,而是狠佞一拳砸在了青君下巴上,青君当即被打得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险些抱不住君九幽。
    嘴里一片腥甜,他一张嘴,就吐出几颗带血的牙来。
    但青君却似不知痛一般,继续笑道:“觉得恨吗?别忘了,你是我儿子,觉得对不起容白就自杀谢罪啊。”
    “你闭嘴!”梵音怒喝一声,她冲上前去扶住摇摇欲坠的辞镜:“你别听他的,你是你,他是他,你们之间,没有半分关系。半妖辞镜已经死了,你是在红莲业火中重塑了天狐灵体的妖神辞镜。他身上那些肮脏的血,早在火里被灼烧干净了。”
    辞镜紧紧攥着梵音的手,仿佛是攥住了一颗救命稻草。他仰头看了一下天,才没让眼底的泪涌出来。
    他从来没有一刻,像这般恨自己的身世。
    他当真恨不得扒掉全身的皮肉,拆掉全身的骨头,把跟青君有关的一切,都摘得干干净净。
    “我会谢罪,但你现在必须死!”辞镜说出这话的时候,平静却又带着彻骨的寒意。
    他隔空挥出一道灵力,被青君死死护在怀里的君九幽就被夺了去。
    “把九幽还给我!谁也不能把她从我身边抢走!谁也不能!”青君终于慌了神,努力去够半浮在空中的君九幽,他甚至都忘了自己是个神,会法术,只像个凡人一般,跳起来伸手拼命想抓住什么。
    辞镜冷漠的眼神中绞着恨意,他指尖窜起一股火苗,青君周围立即燃起了红莲业火。
    世上无人能忍受红莲业火的灼烧之痛,青君在业火中惨叫,却依然伸着手想去抓君九幽,一遍一遍的唤着那个烙在他心上的名字:“九幽——”
    似有一阵风拂过,君九幽的神躯,在风里化作了一片凌霄花被吹散。
    业火里青君绝望的喊声终于变成了绝望的哭嚎声。
    他那份设计了数万年的爱,终归还是烟消云散。
    红莲业火消失的时候,青君所在的地方只剩一片灰烬。
    辞镜木然的看了那堆灰烬一眼,踩着那堆灰烬踏了过去。
    “辞镜……”梵音见他这样子,心口一抽一抽的疼,可她什么都做不了。
    听见她的声音,辞镜眼底似乎才又有了一点焦距,他回头看着梵音,明明只有几步之遥,可他却觉着梵音好像在很远的地方,徒留他一人在这片森寒之中,他说:“梵音,你抱抱我。”
    梵音鼻子一酸,快步走过去张开双臂用力抱住了他。
    那只骄傲的狐狸啊,什么时候说出过这样软弱的话。
    辞镜把梵音揽进怀里,把头搁在她肩膀处,那双一向冷漠的狐眸里,第一次出现些许脆弱,像是只被人遗弃的小畜生,他说:“梵音,我只有你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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