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广国接到吴原的信,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然后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坐在那儿发呆。
    他一个人在书房里坐到了傍晚,连饭都没吃。太守夫人进来时,见到他手中拿着一张正在燃烧的纸。
    “你今天这是怎么了?好不容易回到家里,好像丢了魂儿似的,连孩子们都懒得搭理。”夫人走过来,将双手扶在他的肩上,轻轻的揉捏起来。
    “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良人,咱们夫妻一体,应该共甘苦,有什么事你可不能瞒着妾。”
    杜广国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背着手在地上踱来踱去,太守夫人的目光来回追随着他。
    这位太守夫人本是晋阳传舍中的侍女,闺名叫春香,当年杜广国初至太原,以一张嘴说服了鲍永和冯衍归降,也迷住了春香,两人当时就好上了。后来杜广国就地接任太原太守,纳了春香为侍妾。因为春香温柔可人,十分称他的心意,在两年前夫人去世之后,杜广国没有另娶,而是直接立春香为夫人。
    从一个低贱的侍女,成为堂堂正正的太守夫人,春香可算是一个好命之人了。
    她看着杜广国愁眉不展的样子,心也随着七上八下,无处着落。从她认识杜广国以来,只见到他运筹帷幄,事事成竹在胸,还从未见他如此举止失措过。
    春香心中十分恐慌,以致于被突然停在她面前的杜广国吓了一跳。
    杜广国道:“春香,若是,若我倒霉了,你怎么办?”
    “倒霉?倒什么霉?”春香的眼睛里满是惊恐。
    杜广国颓然坐下,轻声道:“就是。。。不做太守了,或者。。。家被抄了,要不就是。。。”
    “别说了!”春香一把抱住了他,哭道:“良人,你到底做了什么错事?要被如此对待?”
    杜广国道:“杜氏一族原本只是黄龙县之乡豪,地不过百顷,名不达县外。自我任太守以来,我等在太原锦衣玉食,一呼百应。杜氏飞黄腾达,有僮仆无数,良田千顷,族中子弟屡举孝廉,为官为吏。我杜氏一门声名在外,煊赫一时。所有这些,我区区一个两千石的太守,单单依靠俸禄,如何能够供养?”
    “良人,妾不要锦衣玉食,妾只愿与良人在一处过安宁日子,就算是吃再大的苦。。。妾原本就是奴婢,妾受得住。。。那些不义的钱财,不要了罢,良人,咱们不要了!咱们还回去!”
    杜广国苦笑道:“过安宁日子。。。哪里还有什么安宁日子?吃进去容易吐出来难。。。这牢狱之灾是免不了了,若是流放边塞,恐怕还要陛下开恩,陛下若是震怒,我这条命还不知道有没有。”
    春香哭得满脸是泪,断断续续地道:“良人,良人若为囚犯,妾也,也做囚犯,良人若去边塞,不管千,千里万里,妾愿随,随良人去,良人若是坏了,坏了性命,妾,也不活了!”
    杜广国大是感动,见春香哭得梨花带雨,一把揽过了她,说道:“我一向自诩为重义之人,没想到夫人身为一女流,情义更胜杜某,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他抚着春香的背,百般温存,一时反倒忘了害怕,只顾着怜惜怀里之人。
    杜广国突然觉得心思定了下来,恐慌之心去了许多,那种惴惴不安也丢掉了大半。
    “春香,当年陛下手中兵不过数千,地不过数县,我散尽家财,招募勇士,在陛下势微之时便一力追随,为他拿下上党和太原两郡。。。想必陛下也会记着我的功劳,留我一条性命。”
    他低声地说起当年的创业之事,说起皇帝陛下的仁慈,如今这仁慈已成为他唯一的依靠。他叨叨咕咕地说了许多,不知道是在安慰春香,还是在安慰自己。
    春香一边低声饮泣,一边听着他的絮叨,等到他停住了话头,春香忽然自他怀中抬起头,望着他道:“良人,不如,不如你去向陛下请罪吧!你自己招认了,总比被陛下问到头上好,你认了罪,陛下或许就饶过了你。”
    杜广国忽然沉默了,半晌方道:“请罪?向陛下请罪。。。”
    “对,向陛下请罪,把家财都交出去,陛下如此仁慈,定不能坏了你的性命,只要保住这条命,过苦日子也好,咱们活得安心。”
    杜广国自己呆坐了大半天,一直想的是如何遮掩自己的罪过,从未想过要主动认罪,此时听了春香的话,脑海中忽然闪过了个念头:或许请罪真的可以。
    他这些年所贪钱财巨万,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按照律法,肯定够杀他几个来回了。可是以他两千石高官的地位,对他的处治并不完全依照律法。
    汉朝对于高官违法行为的裁决实行“上请”制度,所谓“上请”,是指皇室宗亲和高官权贵违犯了法律,朝中有司不能擅自定罪,而是要奏请皇帝亲自裁决。
    这是赋予权贵的一项特权,开始时适用范围为三千石,后来降至六百石,进而又扩大到公侯子弟。
    高皇帝曾下诏:“郎中有罪耐以上,请之。”宣帝黄龙元年下诏:“吏六百石位大夫,有罪先请。”平帝元始元年又令“公、列侯嗣子有罪,耐以上先请。”
    大汉六百石以上官吏、列侯嫡子犯罪,都享受上请特权。
    一般来说,皇帝会在有司拟定的初步处理意见基础之上减轻惩罚,示以恩典,除非罪大恶极者,或者深受皇帝痛恨者,一般都死不了。
    他若是主动请罪,皇帝念着昔日的情分和他以往的功劳,很可能免去他的死罪。
    就算是把他杜氏一门抄了家,杜广国也丝毫不担心未来的生活,这么一个巨贪,怎么会把财产都放在明面上呢?他早已安排好了退路,即便被贬为庶民,也能衣食无忧。
    等到风头过去,皇帝的气消了,或许他还有机会重新得到任用,以他杜广国这些年在朝堂上编织的关系网,找个合适的时机,求一个大佬在皇帝面前说句话,他杜广国随时有咸鱼翻身的机会。
    杜广国是个敢投入且输得起的人,当年以全部家产追随一个当时看起来毫无希望的傀儡皇帝,足见他的气魄。他孤身一人入上党和太原,冒着生命危险劝说敌对阵营的高官投降,也足见他的胆识。
    主动请罪这个主意让杜广国心动了。
    杜广国打发了春香,自己一个人在书房中徘徊到深夜,已下定决心把请罪当成一个万不得已的招法,而在那之前,他还不肯轻易放弃手中的一切,他还想再等等看,看看吴原有没有什么法子力挽狂澜。
    拿定了主意,杜广国忽然觉得疲倦得不行,他打着哈欠上了床,脑袋一挨枕头,立即鼾声如雷。在他的身边,太守夫人春香却一夜无眠,瞪着眼睛到天亮。
    杜广国像往常一样,每天去皇帝面前伺候,即便一时见不到,也站在门外,随时等待传唤。
    皇帝又见过他两次,态度比起第一天有所好转。皇帝详细询问了太原之事,从民生到吏治无不涉及,尤其是井陉一带的防务问题最为皇帝所关注。
    过了十天左右,他派去祁县查看动向的心腹回到晋阳,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刺奸局长何洪遇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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