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燮直到坐在验尸堂凳子上,都在思考这人怎么就突然死了。他如今已提置按察司佥事,上承按察司副使,下接分道巡,在青平府不大不小,但也称得起一声钟大人了。
    仵作正在验查尸体。此人挑了明灯再看,面上唇瘀明显,衣衫下边的身体干瘦凸骨。钟燮的目光多流连在那手指上,指甲焦黄,内塞烟屑。
    “大人知道徐杭的土草吗?”仵作上回长河镇验查刘万沉的那一位,人称“陈一定”。
    “见过几回。”钟燮起身,俯身细看那指缝痕迹,很快又发现了火星烫伤。“此人抽土草?”
    “不像。”陈一定道:“抽食土草惯是消遣,姿势无拘。此人背部划痕新覆,是他自己抓挠导致。左肩塌缩,是经时侧卧的缘故。并且面呈青白,齿间松动,绝非抽食土草的征兆。”
    钟燮心下一动,脱口道:“烟粟。”
    陈一定本欲净手,闻言回首:“那是何物?”
    “此人临去前一直念着此物。”钟燮抬身回忆道:“该也是用烟枪抽食的东西。”
    “不曾听闻,无法立定。”陈一定细细净手,老头山羊胡微抖,“小人须知实物,亲眼见过,方不乱了验查。此物大人有么?”
    “我同陈伯一样未曾听闻。”钟燮翻了此人身上拿下的牌名,看见个寻常名字。他浑身上下分文未见,就连衣衫都破损酸臭,却贴身放着牌名,就刻痕来看,多是他自己刻的。有牌名,说明是个正经人家出生,读过书,识得字。听他死前怨声“我铺子”,像是做过生意。一个读过书的生意人,怎么落得此境?
    “那只能笔呈一个‘酗酒而亡’。”陈一定抽了架上干净帕子,站钟燮身边擦拭手,摇头道:“生年不过百,尽数付虚欢。1”
    “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2”钟燮指尖反扣下那牌名,闭眸叹道:“呈个酗酒而亡自是不行,虽无实义,我也要知道这烟粟是什么东西。”他睁眼,“劳烦陈伯笔墨,明日我就呈文书与各地,看一看有无家眷前来认领。”
    陈一定叠帕,挂回架上,负手道:“若是无人前来该如何?此人毫无来路,呈个身亡词上去也无人关注。”
    “若无人前来,那我便捐一把棺材钱。全了一面之缘,图个心安理得。”钟燮回身取了脏外衫,对陈一伯恭首,“有劳陈伯了。”
    “哪里。”陈一定捶着老腰,道:“哪里。”
    钟燮出了验尸堂,抬手解了紧扣,才惊觉自己一背湿汗。他走了几步,正下阶往按察司去,先前酒醉的同僚还扔在里边。待他进门时,正听几人细语,见他来了,忙作抬手招呼。
    “如辰,你猜刚来了个甚么消息?”
    钟燮这会儿只想尽早回屋清理,他随手收拾着案,道:“什么?”
    那酒醒了一半的人已然忘了方才的死人,手指着笺,切声道:“钟家放路了,徐杭诸商结盟并行,海商卖了货源。你可知道,此消息才顺水而传,京都就下了令,来年春时,塘靖运河从江塘动工!”
    钟燮一顿,竟一时恍惚。塘靖运河——自白鸥提议策文起,如今才多久?圣上此前一直犹豫未决,侯珂私下力阻,怎么一转眼,已经提上日程。
    “看来南下诸商,到底硬不过钟家的水路钳制。江塘钟家有了烟粟在手,如辰,你们京都钟家可要当心了。”
    钟燮微愣,“烟粟?”
    京都王宫。
    桂德轻手入帷,内室安静。置中的碎冰奉了时鲜,却没有人碰。榻上的帝王已经醒了,这会儿午后,外边正热着,初夏的酷暑悄无声息的来。
    辛明扶首,年纪轻轻眉心已经深刻出皱痕,他道:“还在呢?”
    桂德恭身为皇帝抚平龙袍下摆,轻声道:“回陛下,在的。”
    辛明起身,走了几步,将掀帷时又停下,顿了片刻,才跨步出去。阶下直直跪着的是江塘钟家出来的钟鹤,已经跪了许久,面上霜白。辛明站阶上,沉声道:“钟鹤。”
    他只叫这么一声,不说起来,不说退下,已经足了不满,也留了退路给钟鹤。
    然而钟鹤伏身,头磕在石板上,他干涩地唇吐出铿锵的字,他道:“陛下,南下商盟,无异于养虎为患。”
    辛明盯着人,四下寂静,连一丝夏风也未见,像是惧了这帝威。桂德在后抬眸看了一眼辛明的袖,见皇帝四指微屈,便心下明了这是在压着怒气,要给侯珂、给清流一张脸面。可是这小钟大人,打头一天入中书省起就不是趋利避害的角色。
    钟鹤跪着,背上的汗浸了衫。他优长的颈被晒得通红,伏地的双手亦然。从江塘钟家有动作起,他一面书信往江塘劝阻父亲,一面上奏力言不妥。但是皇帝如今心在运河,要得就是江塘钟家有足够钱财投入。而他父亲收了信,迟迟不见回复。
    钟鹤坚持——他是有原因。钟家为了拿下烟粟货源独销,已然得罪徐杭诸商,纵然目前双方各退一步,成立商盟由钟家独坐龙头,但这刺,是埋定了。况且皇帝在侧旁观,钟家这一手钳制水路,朝廷难道毫无芥蒂吗?不仅如此,钟鹤力阻烟粟,其更深缘故在于此物作用暂且不显,放任流入,谁能确保没有问题?海商先前赚得黄金暴利,怎么就能轻易放手给了钟家?
    钟鹤不安。他夜绘地图,从冰川沿境到大苑迦南,从南下海口到徐杭江塘,他记得每一条官道,但他对于海港之外,一无所知。
    或者说,大岚对海港之外,一无所知。
    海商自夷岛而来,这是其自表而出的来路。大岚船穿梭长河,却没有几条远赴大海。什么样的夷岛能养育这样一本暴利的东西?什么样的目的能远送这样的东西来取悦大岚?
    钟鹤夜不能寐,他直觉其中有故,但是皇帝心意已决。年轻的皇帝提拔了年轻的官员,然而在某些时候,皇帝的年轻与皇帝的独断一样不可轻视。钟鹤只能顶着天子之怒力搏一次,就目前而观,他是改变不了了。
    不知伏了多久,桂德在边上柔声唤道:“小钟大人且回罢。”面上无须的年轻太监拿着尘,望着他的目光既崇敬又可惜,道:“陛下开恩,大人,切勿再冒犯天威啊。”
    这一次辛明容了他,那是看在侯珂面上。可下一次,又还能看在谁的面上?
    钟鹤沉默地看着汗滴下石板,他闭眸黯淡道:“有劳公公。”
    人被扶着出来时,周璞已经待了多时。他连忙上前从太监手里接了人,往轿上扶,一面痛心疾首地劝道:“你这是做什么,你不知陛下的心思吗?这等时候,谁能挡了圣意!你这般跪,纵然跪一百年,也阻不了南下隐患。”
    “不跪一场。”钟鹤扶轿回首,望那高高地宫阙,道:“我终是不甘心的。”
    “你这样,侯相该何其心疼,如辰与白鸥又该何其心疼。”
    “都是为此奔波的命,我们谁都一般无二。”钟鹤膝上疼痛,他道:“白鸥当日提着一议,不想竟成了祸患。”
    “那就解铃还须系铃人。”周璞扶住他,“还能借此劝他回来。试问陛下最信得过谁的谏言,无非就是——”
    “纯景。”钟鹤缓缓离了他的扶持,直身而立,道:“由他去,不必劝。京都太学三千,才人倍出,少了他钟白鸥,也自有人替。”
    钟鹤没有上轿子,他就这么揣着没能递出的奏折,沿着官道缓步,渐行渐远。
    书院静堂。
    朴丞跪得身板直挺,背上有先生赏的戒尺印。这静堂里没人,先生罚他静思。他膝前纸笔齐备,却什么也没有写。
    瞧出来先生是真怒意,连带着苏舟少臻都一并禁足,榕漾那几块碎烟粟也被先生收了去。
    朴丞觉得自己有错,是狂妄了些。可他尚不知此物到底是何等严重的东西,他依然只当是寻常私流的货,只不过稍显了那么些稀罕。这世上有什么能叫人上瘾?赌瘾与他来说都未曾牵绊。他只是错在莽撞与轻狂,险些入了套,连累了榕漾,也连累了苏舟和少臻。
    肚子叫了几声。
    朴丞仰头,对着那学道大宗的画像叹了又叹。一会儿想他爹知道此事会不会吓破了胆,一会儿想若是苏舟和少臻没来,他是不是真的就这么栽了。
    那窗口晃过一人影,紧接着又晃回来,正是榕漾。他手里捏着油纸包的包子,在苏舟肩头摇晃。苏舟抬着人,在底下压得抬不起头,只能闷声道:“少臻,快给他指指!”
    少臻爬树上,往静堂里看,对榕漾道:“左边点,直直照里边砸,他接得住!”
    榕漾心惊胆战地举起包子,对朴丞道:“你接稳。”
    朴丞正想说老子要守规矩,就被那直直照面来的包子砸了个后仰,他低骂道:“你给他指的什么方向!”
    “砸得正好。”少臻滑跳下树,苏舟已经半蹲了身,放榕漾下来。榕漾问他:“他还跪着?”
    “没啊。”少臻诚恳道:“这小子最会偷奸耍滑,窝席上偷吃包子呢。”
    上边冒了朴丞的头,对少臻比划了一根小拇指。底下三人又贴着栏,偷偷摸摸的往省心舍回。朴丞趴窗上看这三人猫腰的样,神使鬼差的抄了笔,丢过去,骂了一声。
    “都毛病。”
    包子却是热的,连带着胸口也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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