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敲颊面,少臻浑身淋得透。他从码头往店里走,后腰酸疼,不得不扶了扶自个,又站雨里停顿半响,才继续前行。
    船货重,他又跟着一群粗壮的汉子抢货,这一月下来,身体自然会吃不消。但他仗着年轻,想着晚上回去下碗面,权当补一补。
    头顶上忽然有伞倾斜,替少臻挡了雨。但这伞应是街边几个铜板换来的,在这大雨里中芯漏水。
    少臻免了倾盆瓢泼,却照旧被溅了一脸水。他冷脸擦了,无奈道:“钟如辰。”
    钟燮才从蒙馆出来,要沿街找个住处。时御留他在蒙馆住,他自觉不妥,便出来了。谁知这天晚,客栈多满了客,他寻寻觅觅转了几个街,就寻到这小子了。
    钟燮调了调伞芯,勉强堵了一半的水。他道:“就这么凑合吧。你回馆里吗?顺路。”
    “有劳。”
    少臻与钟燮同走。没走几步,就察觉这人也比他高。在院里苏舟朴丞榕漾都比他高,怎么出来碰一个,还是比他高。少臻暗自挺了腰,个头是少年人的心病。
    钟燮在雨声里道:“上回去没见着你,掌柜说去书院读书了。先生是钟白鸥吗?”
    “啊。”少臻走了几步,突地道:“你同先生是兄弟?”
    钟燮侧头对他道:“我倒想是,可惜当年投的急,错了家门。”
    两人一时无言,鞋让雨浸湿,少臻才发觉这人没着皂靴,就踩着一双普通常料的鞋。
    钟燮不知他在看哪里,只想对他多说些话,便道:“白鸥是个好先生,你随了他,也算缘分。读书论世,注经阐学,日后不论你往哪条路,都是好的。”
    少臻道:“你也读书,为什么入仕。”
    钟燮转了下伞把,由着水溅在鬓边。他道:“寒窗孤灯,数年一日。怀里揣着是江湖野志,但走出书院那一刻,又觉江山如画,该轮着自己添一笔。”他对少臻笑叹了声:“可惜你家先生不欲与我行。一个人走,难免寂寞。你来日学成出院,可有想过要走哪里去?”
    少臻后腰的隐痛反复,他看雨珠滚帘,只道:“再看。”
    两人到了榕城面馆门前,少臻开了门,见钟燮还支着漏水的伞站在雨里,便道:“你要去哪?”钟燮指了肩头的包袱,少臻拧了湿衣,对他道:“若是只求一宿,那就在这吧。我屋给你睡,折算客栈一半的银子。”
    钟燮跨门收伞,抖着袖间水,道:“我们这般熟,不算朋友吗?”
    “是朋友也要算银子。”少臻拿了干帕给他,道:“我要下面,你吃吗?”钟燮拎出钱袋,少臻转头往厨房去,“面我请。”
    厨房灶上还有榕漾给留的姜汤,少臻给钟燮盛了一碗,自己没喝。他下了普普通通的阳春面,唯一奢侈的就是加了颗蛋。两人一同吃了,收拾完碗筷,少臻就带着钟燮上楼。
    楼上旁开一小屋,靠街向阳。床铺不大,但睡一人绰绰有余。被褥都干净整齐,靠窗支了一小桌,码着清齐的旧皮书。可以瞧出来都是少臻从地铺上淘出来的,好些泛毛磨线,他都新理重穿了。
    钟燮看了,意外道:“你竟还会修旧书。”
    少臻整了铺,应声道:“榕漾教的。”随后起身给他让出床,道:“就睡这吧。”
    钟燮见他要走,只道:“下边就是大堂,你是打算睡堂凳还是灶台?”不等少臻回话,钟燮就指了床,道:“你人小,睡里边吧。”
    夜里连着一床被子。少臻面着墙,想听雨声,却发觉都被身后这人的呼吸声遮盖。钟燮入眠很快,他应是已经习惯了就这么倒床睡。少臻侧躺僵硬,肩压得难受。逞强的酸疼浑身都是,少臻闭了眼,不知多久,感觉后边人轻声翻了身,宽背和他相抵。
    少臻才缓缓躺平,舒坦了些。
    他想着钟燮问的那声“要走哪里去”,闭眼却是他师父老贼头的脸。
    来日要走哪里去?他终有一日会与榕漾分别,他不能一直都凭着榕漾帮他。他好不容易踩在了实地上,却有些茫然,不知去路。
    钟燮的呼吸声微沉,压在少臻胸口。少臻手扶上自己肩头,船货糙重,衣衫下边磨得破皮。他看向钟燮的背,陷入漫长地恍惚,直到睡着。
    次日再醒时被子都在身上,少臻被裹得成了粽子。钟燮已经走了,借他纸墨在桌上留了个多谢,压着银子。
    那字不像钟燮这人,写得恣意狂态。少臻收了银子,那纸捏指尖待揉掉,又不知怎地,给整齐叠平,压在了枕下。
    几日后。
    “砰!”
    苏舟摔滚下梯,背撞在石板上,撞得狠,人倏地就蜷起来。上边接物的苏硕一愣,时御先跳下去,将苏舟半扶了看。
    “无事。”苏舟掌心擦了血,他捏起来,挡了时御的目光,不断道:“无事六哥。”
    明日就该等着迎学,今日蒙馆来人给书院修固原先的台架。苏舟一向是递物传具的好手,这次不知怎么,已经出了几次茬子。
    “去边上歇着,等会儿先生来送凉汤,你陪着先生。”时御真离了手,由他自己爬起来。
    苏舟打小跟他们练拳爬货,从没娇气过。兄长们不惯着,他自己能顶的,向来是自己撑。
    苏舟撑地缓了缓,上边的苏硕也下来了。他蹲身在苏舟边上,问他:“昨晚上干什么呢?今儿一直恍惚着。稻儿又闹你了是不是?”
    苏舟抬头笑了笑,“没。”他近来睡得不好,眼底下是青的,他扶了把边上的栏,撑站起来,道:“这梯滑,哥你上下留心点。”
    时御拍了他后背,“不舒服要给六哥提声。”
    “诶。”苏舟垂眸。待两人又上去了,才将掌心里的血擦掉。他撑着栏靠了会儿,日头正烈,他晒了一阵,神情有些疲惫。
    一日后迎学,没添新学生,大家都是相熟,按原先的分屋归舍。苏舟提了回家住,他家就在村头,来回方便。钟攸问他为何,他道家里有老人,不能再如上半年叫苏娘子两头跑,钟攸便允了。
    苏舟的舍空置,与他一同住的人想调别屋去。正好朴丞愿意一个人住,就让给了这人,自己住了苏舟原先的屋,一个人自在。苏舟偶有不回,也会在这屋住。平日四人归舍相聚,都在此处。
    时御去寻过一次许婶子,却没见着人,只见了苏娘子。苏娘子悄声道:“许庆生应该跑了。前些日子兰生病倒,也没再见婶子当东西,应是留了些体己。兰生如今也接了些绣活,有馆里照应,你且放心。”
    时御应声,临去前道:“先前同嫂子说的事情,如今又要提一提。兰生是好姑娘,既然许庆生跑了,那若是不回来也罢,我替她撑一份嫁妆。馆里后生优者不少,劳烦嫂子把关。”
    “我也心疼兰生,此事必当尽心尽力。”
    时御道了谢,转身去了蒙馆。那原先的赌馆处已经起来了,边上新开了烟行,都是朴家生意。时御过时见来往人多,面上没表情,不知在想什么。他回了馆,蒙辰正等着。
    “人跑了?”蒙辰捏着核桃,给自己院里的花草剪枝,他道:“他再不跑,留镇上遇着你岂能有活路。”
    “他一向泼赖,此次却没得着钱银就跑。”时御抬手扶了枝,“必是惹了麻烦。”
    “他老债主都跑了,留着也没人撑腰。”蒙辰抛给他一颗核桃,道:“朴松才是真做起了烟粟生意。”老头叹声:“老夫可是惜了朴丞。”
    “还有苏舟。”时御淡声:“虽比不得朴丞天赋,但有大哥的脾气。”
    “你瞧的出?”蒙辰背手回身看他,“你能瞧出个狗屁。阿舟是学了三分苏硕,两分你这孽障,剩下五分多是个‘软’字。心里边都是善,可这货里来往,哪讲究个软呢。他若磨不出个锐气,来日连你大哥也比不上。”蒙辰看那盆里新枝萎靡,抄了点水洒上去,道:“不过来得及,好剑须磨砺。然而这世间最轻待的就是少年郎,你看先生的学生,好苗子不少,可最后能有几个成器的,还得看造化。”
    可这天地造化,向来是难晓难参。
    钟燮一归青平府,先书置京都钟府。得了他的信,钟子鸣再三思索,趁一日陪皇帝下棋,略提了提烟粟。
    辛明棋艺臭是有因在前,平定王和太上皇都在棋局上不成事,但他有个厉害的老师叫贺安常,硬是给教出些道行。辛明凭此酷爱下棋,常常寻人来下,钟子鸣就是常客。
    辛明听着老东西从靖陲说到江塘,就猜到将提烟粟,果不其然。他指尖敲了敲棋子,不回此话,转而道:“如辰出去也有一年了,在青平待的可还成。”
    钟子鸣押了子,道:“陛下牵念,他惯是混,能有什么成绩。”
    “年会戚易可提了不少次,钟大人又糊弄朕。”辛明轻轻按他棋子上,“没什么成绩,才要做成绩。他往徐杭去,查了烟粟,人却只到了蒙辰跟前去。”
    辛明眼一抬,声音陡然转冷道:“烟粟有问题,朕知道。因为昨夜平定王的折子才到案头,朕正想着蒙辰好大的胆,次次惊扰父皇静修,不料这里边,还添了钟燮一份力。”他丢下棋子,沉声道:“还是该说添了钟家一份力。”
    蒙辰解甲归田,这是人人皆知。可底下谁都明白,蒙辰是死也要为太上皇尽忠的人。他退出去,可底下退没退干净,从前没人提,如今辛明自己记得清清楚楚。太上皇退居南睢山,这天底下就是辛明最大。他自登基起就恪尽职守,雄心中兴,岂能容忍蒙辰一次一次越过他这新帝直通太上皇?
    烟粟有问题,何不直传他这里?钟燮去了长河镇,蒙辰只传了南睢山。钟燮身负京都钟家嫡位在外,他同蒙辰亲近,难道没有钟子鸣在后示意?
    辛明勃然冷嗤:“居心不良!蒙辰胆敢私越过朕通达父皇,是不认朕的位,还是不信朕的人。钟燮在府为官,知情不报,是在等着报给什么人!”
    钟子鸣扑通跪下,猛力磕头,惊道:“陛下!”他飞快道:“臣等万万不敢!烟粟其事重牵运河,钟燮冒丢命之险亲往探查,为的就是给陛下一个明白!不叫卑鄙宵小逆掩圣听!蒙辰此人向来不同微臣一流,靖陲重将多不齿微臣私德!他岂能与钟家相近!陛下,贺大人——贺大人尚在靖陲,蒙辰若有私心,贺大人定会先决上奏!”
    钟子鸣胸口跳得急,头磕得重。他好歹是两朝老臣,平日里从不私相结党,又立刻抬出了清流如许,辛明怒气未平,却也稍稍冷静了几分。
    辛明太执着中兴之志,这不是错。但他身世忌讳,同前朝罪太子有说不道不明的干系,所以越在其位,越想证其身。人一旦沉溺偏执,就易遮眼闭听。而为帝者,偏偏要得就是一个兼听则明。
    急不得。
    辛明深舒气,闭眸道:“起来说话。”
    千里之外的昌乐侯刚刚掐了香尾,对那空堂牌位冷声道:“你且看着,谁也逃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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