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北偏西处,一个挂了个上面的字已经模糊的破牌子,看着比起寻常人家稍显气派一点的院子。
    一个脸如鸡皮,却抹红擦粉的半老太婆,拿着小镜子捯饬着。
    忽然抬头间见着了迎面而来的张宝仁二人,顿时先喜,然后又是一惊。
    “神使大人,您…您可不敢来我这污秽的地方。”不由而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然后赶忙上前于门口和张宝仁迎上。
    “您的圣躯…要是那什么…”
    语无伦次的说着,不时的看着身旁的知秋。
    知秋脸色一红,急着摆手。
    张宝仁摇头笑道,“你可别误会乱想,我不是来做生意的,而是想问你点事儿。”
    老妈子闻言顿时肉眼可见的大松了一口气,“有什么能帮上神使大人您那是我的荣幸,您尽管说吧,我定然知无不言。”
    “可连您都不知道的事儿?我哪能知道?”
    张宝仁道:“我想问一问…嗯,你们这个行当的具体情况,这里面都是怎么回事儿?”
    “嗨…是这呀!”老妈子自信的一笑,“这没问题,您可算是问对人了。”
    “要知道我在这行当里干了二十多年,在这商城里,大多数人都没我知道的多。”
    “那你就说说吧。”张宝仁微笑道,“想到哪,就说到哪。”
    “是。”老妈子应了一声,然后解释道,“我们这一行,虽然不体面,被旁人所看不起,但它却是从古就有的。”
    “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这一行的买卖,这世道能让我们一直这么活着,谁还说谁的不是。”
    带着些许愤然抱怨了句,接着马上朝着张宝仁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这才正式的说道。
    “咱们商城的青楼一共分有三个档次,最好的就叫做‘青楼’,当然各个‘青楼’具体的都有不同的名字,都是什么楼,什么阁之类的。”
    “但在行内那些都是‘青楼’。”
    “那里的姑娘都是清倌人,来往的也都是些达官贵族,风流才子。”
    “来的也是一个体面,做的都是些抚琴作诗,谈文论道,闻香品茶…等文雅之事。”
    “什么才子佳人,一掷千金的故事都在这里面…”
    老妈子说着似是看出了一旁知秋眼中的好奇,顿时便有些不屑的解释道:“您可别看这些人过得体面,就觉得这行当也是同样如此。”
    “要知道哪怕最好的角儿,就是名动一时的花魁,最多也只能挺三年,然后…我们行话叫沦落,其就要沦落到第二等。”
    “第二等档叫作‘勾栏’。”
    “其中的姑娘也就不再是之前的小姐,而是表子了。”
    “这时就不能端着了,来这的客人都不是为了捧角儿,都是为了舒服。”
    “因此就得学着伺候人,需要接客,运气好的能碰见个大恩客,可以养着你,那还算是好。”
    “不然那挨打挨骂那就是家常便饭,或是有些人要有什么癖好那也的生受着。”
    知秋道,“就不能走吗?”
    老妈子忽然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诞之语,惊乍道,“走?往哪里走?凭什么走?”
    “就是之前挣够了将自己赎出去。”
    老妈子捂着嘴有些莞尔的嬉笑了一声,然后才道,“这行当里的规矩,接客挣的钱,东家拿七成,老妈子拿一成,剩下的还有唱曲、拉弦,还有伺候的龟公、丫头,还有平时的吃穿用度。”
    “这些之后还能剩几个钱?”
    “就算运气好有着大恩客,攒够了,但那钱就不能丢了吗?”
    知秋皱起眉头问道,“那要是有人花钱赎呢?”
    ”这都是摇钱树,怎么就能让人赎了?而且这规矩不能破,破了规矩给人留了念想,以后还怎么管人?还怎么做生意?”
    “当然了…”
    说着便偷偷的讨好的看了张宝仁一眼,“要是有些大人物要是开口,那自然是什么问题都没有。”
    “但这都是八百年不过一个,再者说你觉得一个逛窑子的人会花大价钱赎一个窑姐?”
    老妈子叹了一声,“这行当一进来就出不去了。”
    “就算你再漂亮,出道就引起多那么大的声势,再怎么红的角,再怎么被人追捧,就是现在城西青风楼里最为顶级的花魁又如何?”
    “谁又不是个喜新厌旧的人,漂亮的人多的是,年年都有出头的,有钱人却是不多。”
    “不想玩儿那些调调了就只能脱衣服,衣服一脱新鲜劲过了被人玩腻了,没人愿意在你身上花钱了,就只能沦落,然后不断的沦落。”
    “一个花魁最多不超过十年,就会沦落到第三等,进了‘窑子’里,成窑子里面的窑姐。”
    “贵的卖不了那就贱卖,这世道什么人都有,就不缺苦哈哈…”
    “那些人也不挑食,只要是个人就能脱裤子,只是其太穷了,就只能走量,每天得多接几个客…”
    张宝仁皱眉道,“多接几个?”
    “十几或者几十个吧,看怎么讨的人欢喜。”老妈子答道。
    “要是病了呢?”
    “烙铁烫一烫就好了,反正那些人也不嫌弃。”
    “那要是治不好呢?”
    “治不好就接不了客,挣不了钱,为了不浪费粮食就只能烧了…”
    “您可别说我们这些人太坏,要知道这行当可也不是什么人都要的,多少人想把自己的婆娘女儿送过来还没那个资格呢…”
    …
    …
    二人转身离开了勾栏处,但是在此得到的影响却是余韵深远,老妈子轻描淡写的寥寥数语,便非常粗暴的冲破了知秋在那些诗词传唱中对于风花雪月的认知。
    哪怕已经远远的离开了那个地方,其依然心灵沉重的抬不起头,提不起什么兴趣…
    但此行还不到结束之时。
    除了如同魔窟一般的勾栏,那将人推入深渊的赌场也需要看一看。
    张宝仁在刚来商城的时候,因为在城东立旗、打拳,还和那些赌场进行过一次有限合作,因而对于此中状况也算是不太陌生。
    这时便也就找上了一个老熟人。
    城北偏东的地方,原如意神教附近,一个偏僻小巷,外面有静寂如夜,里面却是热火朝天。
    骰子与瓷碗的碰撞,竹牌在桌面上起舞,叮叮当当的声音仿佛是最为蛊惑人心的乐曲,混合着嘶喊,叫骂,狂笑…谱写出了一首人性堕落之章。
    无数的赌徒们死死地抓住桌子,伸长着脖子,摒住了呼吸,赤红的眼睛中充满着疯狂与渴望。
    它们已经压上了自己的一切,希翼着能够获取更多…
    就在这种或者升天,或者坠狱般的混乱地方,忽然两个神情冷漠,与周围非常不相符的人的人走了进来。
    但无论是开门、关门,还是在身旁走动,截然不符的两人都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无论是赌鬼们还是看场的,都其对视而不见。
    在这个装饰华丽,占地不小的赌场中转了一圈后,张宝仁二人便来到了一个留着胡须,身材发福,满脸乐呵,背着双手在各个赌桌前转悠的人跟前。
    “好久不见了,王老大。”
    随着张宝仁开口问道,那个王老大好似被蓦然之间惊醒,“你…”
    但就在同时,他的声音,他的整个人却是在周围人的感觉中逐渐被忘记、忽略。
    好像来到了一个与周围同处一地,但却油水不容的平行层面中。
    王老大先是浑身胆颤,但当认出张宝仁之后,便似是明白了想到了什么,然后神色变得万分恭敬。
    低头抚额,对张宝仁施展了一个标准的元始之礼,嗯…这位也是信徒。
    “神使大人,您来我这是…”
    张宝仁淡淡的道,“这次是想找你问一问你这行当的具体情况。”
    “我这行当…”
    王老大左右看了一眼,然后皱着眉头略作思量,便开口道:“我们这行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这都是自有人开始就有的行当。”
    “毕竟谁还不爱赌呢?”
    “要说其中门道,整个商城大大小小几十个赌场,甚至包括从古到今,乃至于未来的所有的场子,在根本上其实都没有什么差别,说白了都是拿钱来寻个刺激。”
    “有钱人来玩个心情,穷人则是想要赌个未来。”
    “反正只要有人存在,这世上就不缺那些想找刺激,和拼了一切想要翻身的人。”
    “而只要有这些人存在,赌场就能够开得下去,这行当就亡不了。”
    张宝仁道:“只是他们没想到的是,只要进了这门就出不去了。”
    王老大嘿嘿一笑,白嫩的肉脸还有些讨喜,“您说的没错。”
    “我们对那些有钱人说玩一玩,些许小钱就能带来独一无二的,从来没经历过的,不一样的快感。”
    “对那些身家不高不低,或者自认看透的人说,小赌怡情,大赌伤身,不玩大的就没事儿,就随意的耍一耍。”
    “和那些穷人说一夜暴富,说万贯家财宁有种乎,说不拼怎么能赢,怎么能活得像个人。”
    张宝仁点头道,“直击人性弱点。”
    “那是…”老大的脸上带着些许逮着鸡的狐狸笑,“而不管他们到底是抱着什么目的前来的,最后反正都出不去了。”
    知秋皱眉问道,“久赌此输的道理我懂,但只要足够冷静,又怎么会出不去?”
    王老大转头向她神秘的一笑,然后吐出字来,“首先是…气氛。”
    张宝仁也在恰时将道韵放开一丝缝隙。
    只见被整齐码放的“贝”随手便被推倒在桌,叮当作响…
    满满一桌子可让人一辈子都花不完的财富,由小小的一颗骰子决定最终归于周围的任何一个人。
    暴富就在眼前,那一道道激动的,掩盖一切绝望的笑声,就是最好的兴奋剂,让人不由而沉醉。
    “然后是…气味。”
    知秋轻动鼻翼便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从四周的香炉中传来,经过这段时间在神教的厮混,对“香”有所了解的她,能够清晰的分辨出,那是让人放松的味道。
    “接着便要…沉醉。”
    转头四顾间忽然发现这个赌场中虽然拥有着无尽财富,吃食酒水应有尽有,但却没有窗户玻璃,没有任何光照。
    抬头一看,头顶明珠蜡烛如同白昼,照的满屋纸醉金迷,又想到这里远离闹市与世隔绝,该怎样分清时间的流逝…
    “最后则是…贪欲。”
    张宝仁的手放在其肩膀,知秋当即便忘却了王老大的话和之前所想到的种种。
    叮叮当当的贝壳敲击的声音传来,击打在心中,只感觉到自己胸膛逐渐变得急促的心跳,颤抖的手非是害怕而是激动,呼吸间气血一点点涌上头颅,涌上双眼。
    只见周围所有人都顶着一双通红的目光,其中蕴含着一种深邃的贪婪,想要得到一切,愿意付出一切…
    脚下也不由而要迈入其中,然后肩膀的手掌脱落,双眼当即便恢复清明,身体不由而便是一软,仿佛从溺水中挣脱而出一样,手撑着膝盖大口喘着粗气。
    清明的眼睛在看周围,只有无边的恐惧。
    同时耳边张宝仁的声音接着道:“还有最为关键的输赢。”
    “哈哈…还是神使大人明白。”
    王老大笑道,“外面那些人以为这里面凭的是运气,凭的是最为高明的技巧,快过眼睛的巧手…”
    “他们输了就琢磨,琢磨来琢磨去还是得输,最后只能感叹一声这里面真黑,或者幻想着学会那个高人的手段大杀四方。”
    “难道不是吗?”知秋挣扎的撑起了身子问道。
    “那只是最为垃圾,最为低级的小赌场、黑赌场才会玩儿的手段。”
    王老大挺起了下巴,语气中带着一股难言的自信与得意,“而我们找最好的帐房先生,最精明的商人,最聪明的人,甚至找那些超越凡俗的人。”
    “我们花费着巨资请他们来为我们计算规则,定规矩,让我们永远不输的规矩,它们凭什么和我赌?”
    “它们拿什么赢?”
    随意地指着周围那些热火朝天的赌鬼们,“就这些人里面,只有少数几个能赢,这是必然的,不然就没有人来玩儿了,但就算那些赢了的玩的多了,他也必然会输。”
    “这里的每个人都是输家,但永远都有赢的人,故事也永远不会结束…”
    知秋复杂地道:“可永远赢下去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你们。”
    “嘿嘿…要是有人赢没什么,但他要一直能赢就必然有问题。”王老大冰冷的笑着。
    同时不由而转头看向了赌场的边缘四角,就见那里摆着酒席,有一个个蛮横凶悍的人,在火堆旁吃菜喝酒。
    还有一些看着看不出什么异常的老家伙随意的转悠着,不时的看向场中,其眼珠转动隐约可见精光闪烁,偶然间伸手可以看见,或多或少都缺少着手指。
    “我们确实养着精通赌术的人,但这并不是为了出千,而是为了抓到出千的人,毕竟这也是为了所有人的公平。”
    说着便朝向赌场中喊道,“兄弟们,有人出老千怎么办?”
    “断手,断腿,拖出去喂狗…”
    正忙碌的赌狗们笑着,异口同声的大喊着。
    “看见没,就这些死狗们还想赌赢,吃屎去吧…”王老大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一脸不屑的说着。
    知秋无奈的叹道,“只要进来就得输光,还真是个魔窟。”
    “输光?”王老大摇了摇头,“我们虽然不逼人,也不抢人,但能进来这地方的人,见到快钱大钱之后谁又还能收得了手?”
    知秋疑惑道:“没钱了不得收手吗?”
    “没钱这边有的人是钱,都是熟人周转周转也是轻易,九出十三归,够公道了吧?”
    “我们这儿不像那些不讲究的家伙,利滚利,一分钱把人皮都黑刮了。”王老大说的唾沫飞溅,义正言辞,理所应当。
    知秋张了张嘴却也没办法反驳,因为这利确实不算太过,至少就没高过神教那边的。
    但也不会因此觉得其就是什么好人,这里不坑人那是因为其借的钱转个圈又回去了。
    便又冷着脸问道:“那这些人借的钱也输光了,该怎么办?怎么还?”
    王老大乐呵呵的伸手数着,“房产、地产、家里的首饰、家具…这些都是可以折扣抵押的。”
    “这些不行不够的话,那就只能是婆娘孩子了。”
    “但凡有点余钱进来玩儿的,都有些身家,一般的妻儿的相貌都还是不错,至少能进第二档的勾栏。”
    “有些太小了,那就只能进那些老鼠帮,在东西两边给人讨饭了。”
    “反正无论什么只要有价值就近就能折算,都有的卖的。”
    接着有些讨好狗腿的看着张宝仁,“当然,如果最后什么都没了,还是不够的话,那就只能自认倒霉,我们也就发发善心,不要人性命,打断腿脚后,让其去给吾主尽一份孝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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