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八年五月,西戎谴国书于夏,请夏皇帝为西戎丞相之女与夏晋王婚事完婚。
    夏举国皆惊,因那西戎丞相居然是十数年前故去的中书省侍郎之子——当年之事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但并不是所有人都遗忘了,只不过碍于先帝旨意向来不愿妄议罢了,此事一出,宁家的旧事便被人重新提起,一时之间,朝野上下,议论纷纷。
    文武百官皆痛斥宁翮此等叛国且不臣之行径,言道不可遂其心愿——灭夏志气长西戎威风——何况宁翮此等乱臣贼子——他的女儿,也配嫁给皇亲国戚?
    这是朝堂之上的纷争,而民间对与宁翮此举更是不忿——一个罪臣叛臣,居然妄谈先帝旨意,名义上是请夏遵守旧年婚约,实际上,是故意在给陛下施压为了让夏大丟颜面。
    无论在朝在野,对于宁澜与宇文图的婚事,皆是百般不同意,然宇文复经过百般思虑,力排众议,终究是允了此事。
    谴西戎的国书送达宁翮的手中之时,宁翮便放宇文图走了,他快马回到京城请宇文复收回成命,然此事却是无力回天了。
    兜兜转转,两人的命运似乎很早的时候便莫名其妙的有所牵连,宇文图想此事之上自己是被逼迫的,应该是十分气愤的,可是却莫名生出了安心之感。
    宁澜知道这一次,自己是不得不嫁了。
    国书下达后不久,宁翮已经做好了动身前往夏的准备。
    西戎往夏京城路途甚远,路上耽搁的时日较多,因而在放走宇文图后不久,宁翮与西戎国主商量之后,便带了浩浩荡荡的人马出发。
    临别西戎之前,宁澜再一次见到了来“解救她”的宇文冬。
    此时的宇文冬做西戎贵族打扮,面上的神采风韵让宁澜安了心——看样子,宇文冬在西戎过得很好,听闻她与西戎王子感情甚笃,这样也好。
    宇文冬却是愧疚,七娘子此人虽然仗义,但是要与宇文冬一个王子妃搭上话却也并不是那么容易,更何况西戎王子与宁翮不是同派系,因而在得知宁澜出事之后,宇文冬还未来得及去救她,等两人重新相见之时,一切已经尘埃落定了。
    也是那时起,宇文冬方才知晓宁澜的身份,同时第一次听说宇文图与宁澜有过婚约之事。
    她有些嗔怪:“你居然瞒了我这许久。”
    宁澜却是感叹:“这事情,我也并不愿意提起。”
    她尚是官奴身为宫女之时,曾想过若她身份得宜,或许能与宇文冬成为挚友,可是时至今日,她身份不再是那般卑微,可是宁澜却觉得自己永远都不可能坦然与宇文冬相交了,因为——她的父亲是宁翮,背叛了夏转投西戎的宁翮,罪臣之女的身份不可怕,可怕的是叛臣之女。
    宇文冬为了两国邦交而选择和亲西戎,宁澜的父亲宁翮是罪魁祸首。
    她曾在宇文冬面前信誓旦旦,如今再见却无颜。
    宇文冬并不知道她心中的忧虑,只是想着宁澜将要嫁给宇文图嫁给自己的堂兄,很是为宁澜高兴,宁澜并不打算告诉她自己与宇文图的不对付,只是如她所愿,在离开西戎之前,常与她来往。
    这样的日子,也已经不多了——宁澜想,也有可能此生都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五月下旬——收到国书放走宇文图后半月,宁翮带着宁澜以及她的嫁妆从西戎出发,前往夏的国都,宁澜一路上皆是安安分分的,没有再反抗——反抗了又有什么用呢,到头来,不也还是一样的结局。
    少梧一路上都很沉默,宁澜对少梧是有几分抱歉的,虽然宁翮说少梧不简单,但宁澜冷眼看下来,少梧性子虽然鲁莽,但是人不坏,他看起来也不像是有心机之人,却被他们父女同时利用,此次出行他却依然自请护卫送亲的队伍,宁澜开始觉得,其实西戎并不像她想象中的那般不堪,西戎人也不像她想象中的那么坏,少梧这人其实也不是不可以嫁——只是,终究是没有机会了。
    或者说一开始便没有过机会,宁翮从来都没有考虑过让她留在西戎,她也没真的打算过要嫁到西戎。
    宁翮此番筹谋,似乎只是为了她能嫁给宇文图,他从来都没有考虑过其他的人选——当时提起少梧,只是为了恐吓她顺便让少梧意动,从而配合宁澜在宇文图面前演那么一场戏。
    是的,一场戏,好一场牺牲小我成为他人的一场戏,宁澜想起那日之事至今自己尚觉得百般嫌弃,那么看戏的人——宇文图,怕是会更甚。
    而如今他们两人彼此嫌弃的人却要被绑到一起,真是造化弄人。
    七月时他们一行人到了长州境地,宁澜想起被宇文图扔掉的宁翝的骨灰,着人去寻,却是怎么都寻不到,甚至于当日她当出去的镯子,也已经被转卖出去,再也无法赎回。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宁澜倒是没感觉到意外,只是心下多少有些惋惜——她旧日的东西,竟是再也赎不回来了,一如她曾经规划好的人生,一次次出了偏差,走向了一个她不能预知的未来。
    原本想着安安分分当十年宫女,销了奴籍,嫁给萧迟——后来得知自己一辈子只能圄于宫墙之内,只能放弃最初的设想,只想好好安度此生而已——如今她的身份却已经不再是奴籍,可是,她却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萧迟萧迟……想起那个笑容明朗的少年,宁澜的心变得很柔软却也觉得被刺痛,她此生做得最出格的事是逼迫萧迟娶了自己,她此生最美好的心愿是嫁给萧迟——却原来这世间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不是你强求了,便能得到的。
    因长州是两国交界,两国来往自是不能大意,有许多繁文缛节要处理,这几日他们便暂且在长州停留,宁翮亲自去与夏的官员打交道,宁澜不想理会这些事,又嫌闷得慌,便出来透透气。
    少梧带着人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保护或者说监视她,身边是宁翮派在她身边的丫鬟,她们从未出过西戎,对夏倒是好奇,一路上东张西望的,宁澜却是兴致缺缺。
    一回头,便看到远处站着的瘦弱少年,两人离得很远,他们之间隔了许多人,可是宁澜一眼便认出了他——那个自己曾经想嫁、一直待自己甚好的少年。
    “阿迟——”她念着他的名字,一开口,那名字却如同尘埃一般在风中消散,宁澜第一次发现街市那么吵,她想向萧迟所在的方向而行,人群却将他们越推越远。
    一如他们注定被推离要走远的命运。
    等她再想找他的时候,却是怎么都找不到了。
    “阿迟……”宁澜眼眶湿润,感觉自己丢失了一件世间的珍宝,也许萧迟的身影不过是她的幻觉,萧迟根本没有出现,是她心中不甘愿嫁给宇文图,所以日思夜想,想来了萧迟吗?
    她曾经拥有过的美好梦想,一一粉碎,她曾经以为萧迟是她最后的归宿,可是到头来她却始终未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宁澜肩膀垂下,双手捂住眼睛不让自己哭出来——造化弄人,她好不甘心啊。
    少梧不知所措的上前,心中记着她的避忌,在离她有三尺远的地方停下,声音里有些不安:“怎么了?”
    “无事,风沙有点大,”宁澜整理好自己的情绪,松开手摇摇头,望了望身后的人群:“我们回去吧。”
    方走了几步,便听得身后有些疲惫的声音:“宁澜……姐姐?”
    宁澜如遭雷击一般转身,身后那个面容憔悴、一脸稚气、自己先前看到的人不是萧迟是谁?
    “阿迟——”她艰难地念出这两个字,随即低下头,不敢再看他:“萧侍卫。”她将嫁给宇文图,从此之后,他只是萧侍卫只能是萧迟,却不能再是她的阿迟了。
    “宁澜姐姐。”萧迟的声音不再当初少年时的难听的声调,而是变得清越,他反反复复念着她的名字,眼里脸上不知究竟是什么情绪。
    宁澜抬眼看他,而今的萧迟已经长开,身形并不是孱弱,即使是三年前尚是少年的萧迟,也不是弱小之辈,可是宁澜从未如今日这样细细打量他,仿佛要把他看进心底去。
    说到底,是她负了萧迟。
    这分愧疚,怕是一辈子都难以磨灭了。
    她鼓起勇气看向少梧:“少梧城主,让我和他说几句话。”
    少梧看了他俩一眼,却并未多话,默然地带人护着他们走出人群,到了空旷之所,只是他的手一直按在腰间的大刀之上,不知道到底在防备着什么。
    四野空旷,风声过境。
    宁澜抬头望向那记忆中稚嫩的少年,却发现少年已经由一棵幼苗长成了一棵大树,他或许想为她遮风挡雨,护她一生无虞,然而他还没有做到的时候,她却被人移出了他的树下。
    看来缘分这东西,真的是强求不得。
    “萧——阿迟。”她原本想唤他“萧侍卫”,却在他眼神的哀伤里改了口,再度唤回那个称呼,她口中心中却满是苦涩:“你……怎么到了此处?”
    “晋王殿下呢?”萧迟是宇文图的侍卫,他在这里,是不是代表着宇文图也在附近,想到宇文图是自己将嫁之人,宁澜心中莫名喟叹:“阿迟……你近来可好?”
    “我帮你把那坛子送回了京城,已经交给你的家人了……”萧迟神色哀伤:“我是一人偷偷跑出来的,你放心,殿下没有过来。”
    “我叔父的骨灰?”宁澜有些惊异,见萧迟点头,她稍稍安心,也十分感激:“谢谢你,阿迟。”也是,只有阿迟这般善良的人,才会帮她做这种事。
    可惜她负了他。
    可惜她终究还是负了他。
    她心中许多声音涌现,全都是在指责她,宁澜闭目,是,是她的错,她一开始便不该撩拨萧迟,那么便不会有后来那么多的事情,她之前便应该跟萧迟说清楚……可是或许是因为舍不得还是出于别的心思,该说的话始终没来得及说。
    她早该认命,宇文图说的对,她配不上萧迟,所以纵使她强求,也终是无能为力。
    “宁澜姐姐,你真的……”萧迟满脸的失落:“要嫁给……殿下吗?”
    宁澜闭目:“是,我别无选择……阿迟……是我对不住你,我——”
    “你可以选择的。”萧迟却是坚定:“你想不想嫁给殿下?”
    宁澜摇头:“我不想嫁,但是……不得不嫁。”宁翮把事情闹得那么大,她早已经没有劝宁翮回头的可能了。
    萧迟却是坚定的抬头:“不,只要你不想嫁,就可以不嫁,只要你不想嫁,我便不会让你嫁给殿下!”
    “宁澜姐姐,”少年眼神坚毅:“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我——”宁澜心有所动,却还是不得不摇头:“我不能跟你走。”
    “可以的。”却是一直安安静静守在一旁的少梧说了话:“只要你不想,没人能逼迫得了你。”
    他命人拉来一辆马车,看向萧迟:“你快带她走吧。”
    宁澜拒绝:“可是父亲——”
    “丞相那里不用理会。”少梧摆摆手:“你们走吧,越远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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