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阴云密布,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天地间一片昏黑。
    项述骑在马上,抬头看,腾出一手,接了少许雨水。
    “下雨了。”陈星说。
    项述没有回答,纵马离开建康城。
    “你们胆子实在是太大了。”陈星喃喃道。
    “说几次了,”项述随口道,“是谢安的计划,不是我。”
    陈星想来想去,谢安居然还在他们抵达建康前,便已设下了这个局,而当他们在海上漂流的一年里,王子夜迟迟没有发动,也正因如此——毕竟项述与陈星还在,那么王子夜无论抓走了谁,甚至杀掉了谁,都是徒劳的。
    只要他俩一回来,势必将连本带利,朝王子夜讨回场子。
    所以王子夜与谢安这俩老谋深算的狐狸,都在耐心等待。谢安根本不怕王子夜不踩进这个陷阱里,只要项述失去力量,王子夜便有十足的把握,将他们统统连锅端。
    于是谢安大张旗鼓,重建驱魔司,在某个意义上,亦是营造出迷惑王子夜的假相,这就建立起了一个明确的据点,再引他前来轰炸。
    这么看来,还是谢安略胜一筹,王子夜一定会踩进这陷阱里。
    眼下最关键的,就是尽快夺回落魂钟。
    会稽,地底,离魂花海内。
    “我把他们的魂魄收回来了,”温彻沉声道,“一群自高自大、愚蠢至极的驱魔师。死到临头,还在船上喝酒作乐。”
    地脉中,一股血色幻化出王子夜的身形。
    “很好。”王子夜说,“接下来,陈星一定会来找你,试图夺回落魂钟。如果我没有猜错,他现在身边已经无人相助了,谢安复建后的驱魔司里,俱是些修行不深的小辈,多半他会将司马玮带在身边。”
    温彻说:“他不一定会来这儿,何况他怎么可能知道我的藏身之处?”
    王子夜说:“这你就不必管了,只需要好好等着,若我猜测无误,他会来,除了此地,他无处可去,一定会到此处来碰下运气,届时你就按我教的做。不说了,我这就开始准备,着手进攻他们的据点,这次一定要将他们彻底打垮。”
    温彻稍稍躬身,王子夜说:“待生擒了他,记得带到吾主面前来。”
    “是。”温彻答道。
    会稽城外,黄昏时分,项述没有惊动任何人,带着陈星进城。
    陈星四处张望,说:“需不需要先遣散百姓?”
    “不用。”项述沉声道,“速战速决,以回收法宝为主要目的。”
    陈星说:“可是万一像上回一般打起来……”
    项述皱眉道:“你才说过什么?往后全听我的,说了是不是不算数?”
    陈星只得答道:“好,听你的。”
    项述不满道:“你就这么不相信我?”
    一骑到得郡守府外,项述抱着陈星,翻进墙内,到了曾经的枯井前。
    陈星说:“温彻他不一定藏身在这里。”
    “他一定会,”项述答道,“这是王子夜设下的圈套,谢安与他,正在互相为对方挖陷阱,怎能不如他所愿?”
    “等等,”陈星忽然意识到一个极其严重的问题,停下脚步,问道,“咱们上一次抵达此处时,是在万法归寂的时候,也即是时光回溯的三年前!”
    “嗯。”项述拿到绳子,上一次他们是一起来的,也包括肖山与冯千钧。
    陈星喃喃道:“按理说,咱们是不知道温彻躲在何处的,王子夜又怎么会知道,咱们知道温彻的藏身之地呢?”
    项述说:“他多多少少,根据咱们这一路上的行为,包括谢安对温彻的身份心知肚明,明显已猜到,定海珠本来就有时光回溯的作用,忽然一夜间万法复生,这不难猜。让温彻在此地等你,是陷阱,也是证明他猜测的重要一环。”
    “他已经知道了?”陈星惊讶道。
    项述将绳索在腰上打了个活结,朝陈星伸出手,示意他过来。
    “他又不是白痴。”项述搂住陈星,说道,“你们事事都抢在他的前头,连凡人都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何况王子夜?”
    陈星抱紧了项述,项述稍稍提脚踝,让陈星踩在他的脚背上方便受力,一起滑下井底去。
    “那么他也许会……”
    项述打断道:“他就算知道了整件事的经过,也拿咱们没办法。”
    “项述。”陈星小声说。
    两人一同在那黑暗中缓慢下坠,陈星听见项述的心怦怦跳,跳得飞快。
    项述:“?”
    “你的心跳得太快了,”陈星忽然被岔开了思路,说道,“这不太健康。”
    项述:“……”
    “当然有慢的时候,”项述不自在地说,“寻常人天天这么跳,早就死了。”
    “有吗?”陈星怀疑地问他,“可是我怎么每次听,你心跳都这么快?”
    项述简直不想与陈星解释,看看四周,还没落到底,又低头看了眼陈星。
    “你是不是想亲我?”陈星忽然笑着说。
    上一次他们一起下井底时,陈星便忍不住浮想联翩,尤其是不小心看见了毕珲与郑纶在房里……导致他有那么一瞬间,脑子里出现了自己与项述做那件事时的景象。
    “不想亲你,”项述冷冷道,“你不听话。”
    两人落地,项述解开腰畔系着的绳索。
    “我只是觉得……”陈星无奈道。
    项述在黑暗里停下脚步,陈星改变了主意,救人要紧,现在不是争论的时候,说:“算了,回头再说。接下来怎么办?”
    “听我的。”项述只说了三个字。
    离魂花发出微弱的蓝光,地脉出现了,通往幽暗深邃地底的尽头,陈星就像上次来时,走过井底漫长的隧道,进入空旷的石洞区。
    这一天,建康妖风肆虐,雨越下越大,阴雷滚滚,隐藏在云层之中,雨水竟是带着些许铁锈与血腥味,下着下着,渐渐转为黑色,覆盖了建康全城。
    司马曜正与群臣在殿内议事,忽然一声狂雷在天顶炸开,所有人停下了交谈。
    濮阳率先离座,快步来到太初宫前,望向天空。
    地面弥漫着暗红色的雨水,群臣顿时大惊。
    司马曜走出高台,在屋檐遮挡下,望向天际,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血腥气。
    濮阳说:“陛下,臣得去东山看看。”
    “去罢。”司马曜说,“传令御林军,将东山一带的百姓先行疏散。”
    最近的夜里,不知为何,司马曜偶尔会做一个梦,梦里一条青色的蛟龙在淮水上四处肆虐,残杀百姓。
    厚重云层之中,又一声炸雷翻滚,百姓们纷纷察觉异状,离开家门,抬头望向天际,发出惊叫。
    “晋天子呐——”一个恐怖低沉的声音响彻天际,缓缓道,“你们的气数业已终结,人间大地,当有新的天子取代你,凡事不可逆天而行……”
    “此乃苍天降下的旨意……若再执迷不悟,一意孤行,所谓驱魔司,正是你们的下场……”
    紧接着,天空中的阴云汇聚为一张狰狞的人脸,张开巨口。
    在建康千万百姓的惊呼之中,那巨口内喷出一条白骨磐龙,龙头上,站着手持天罗扇、怨气弥漫的王子夜。
    驱魔师们在郑纶与毕珲的带领下,纷纷列队而出,各自手执法宝,面朝高空。
    郑纶沉声道:“总算来了,尸亥,坐不住了么?”
    王子夜冷笑道:“你们的大驱魔师已经死在会稽了,交出法宝,将谢安等人的尸身送出来,便免你们一死,否则……”
    王子夜一抖天罗扇,怨气从天到地,开始疯狂汇聚,聚集在驱魔司外,现出一个漆黑的魁梧身躯——那是一名魃王,魃王全身拖着铁链,铁链上贴满了符纸,四处转头,面孔狰狞,发出嘶吼,犹如一头受困的猛兽!
    “这是什么?”郑纶皱眉道。
    毕珲手持长枪,拦在一众驱魔师身前,习武的护法纷纷出列,环绕那魁梧魃王,保护了驱魔师们。
    司马玮松了松手指,发出骨节声响,来到驱魔司正门前校场上,昂然面朝那魁梧魃王,魃王比起他,犹如小山一般,甚至高了不止一头。
    它浑浊的眼中充斥血色,只要束缚一解,便将无分敌我,大肆杀戮!
    王子夜持扇做了个手势,轻轻一挥。
    魃王身上,所有的符咒解除,铁链断裂!紧接着它仰天嘶吼,山峦竟是阵阵震荡。
    白骨磐龙在空中虎视眈眈,口中凝聚出一团黑火,正要喷向驱魔司,将它摧毁殆尽之时——
    一个少年身影坐在牌楼上,冷冷道:“又是你?”
    雨水在狂风中飞开,少年一头短发如火焰般,脖颈所系的红色长巾随风飞扬,上身赤裸,皮毛武袍搭在腰间,下身穿一条匈奴式武裤,一脚半蹬白玉牌楼,一脚悬垂,两手各戴一把钢爪,上面电光闪烁。
    王子夜一怔,那少年正是肖山,江南驱魔师却尚未见过他,仰头眺望。
    王子夜现出诡异笑容,嘲讽道:“有意思,回来与你的朋友们殉葬的么?”
    肖山抬起一爪,指向天空,霎时狂雷罩顶,与此同时,白骨磐龙口中聚起黑火龙炎,朝着牌楼轰然喷发而出!
    肖山怒喝一声,两爪出,依旧巍然坐在牌楼上,纹丝不动,扯来天际雷霆,朝着王子夜疯狂涌去!
    黑火瞬间被闪电劈开,化作无数火焰流星暴雨,疯狂轰击驱魔司,然而在驱魔司内厅正中央,第三层阁楼上,被谢安提前供奉的狰鼓发出光芒,开始旋转,法宝引来天地灵气,注入底下法阵中。
    守御阵骤然开启,笼罩了驱魔司的所有建筑,抵挡住了白骨磐龙释放出的流星暴雨!
    会稽地底,幽暗地脉尽头。
    “我有许多事,实在想不通。”温彻站在离魂花海中,身畔盘踞着那巨大的青蛟,听到脚步声时,转身望来。
    陈星独自一人,左手虚持一枚光团,心灯之光照耀着离魂花海,照向温彻。温彻转身,现出秀丽脸庞,描画的眉毛细长高挑,嘴薄如锋,带着一股隐约的不平之意。
    “我知道你们杀了妖蛟,救了全天下的百姓,却被人间天子赐死,”陈星认真地说,“你救了天下人,却被自己守护的一方人当作妖孽看待,可这也不是你投诚蚩尤的理由啊?”
    温彻:“你以为你是谁……”
    陈星:“我们还是来苦口婆心地谈谈吧,温大人,我是现任大驱魔师、人间驱魔司执掌,如果你愿意放弃,我就张榜通告天下,为你洗脱冤屈,顺便平反,如何?我再替天下人给你磕三个响头,求求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温彻顿时大怒,喝道:“愚蠢至极!我岂是因此……”
    说着,陈星却是朝着温彻,双膝扑通一跪,当场就拜。
    温彻:“!!!”
    陈星先磕一个头,而后道:“当年我读到驱魔司中典籍时,对您与新垣平前辈的事迹,是何等向往?转眼间竟是要与您为敌,我心有戚戚呐!”
    说着陈星又磕一个头。
    温彻手持落魂钟,一时竟是怔住。
    “若非当年读到您的故事,”陈星眼里带着泪水,“我也不会走上这条路,可为什么前辈您,变成了……”
    温彻不住颤抖,怔怔看着陈星。
    接着,背后项述一招盾击,“砰”地击中温彻后脑,温彻顿时被项述倾注毕生修为的全力一击,打得脑袋歪了过去,脖颈偏折,唰地飞了出去,一头撞在了洞壁上。
    紧接着项述弹出一枚银两,在空中翻滚,“叮”地打中落魂钟,陈星忙不迭起身,抓住落魂钟柄。下一刻,那毒蛟疯狂嘶吼,侧身翻滚,冲向项述,项述一转身,挥盾,又给了它一击,砰然巨响,将它张开的血盆大口打得合了上去!
    “你看?”项述说,“有什么难办的?”
    温彻在地面挣扎,陈星拿着落魂钟,还没回过神,又见那毒蛟朝着黑暗中蓦然翻滚退开,马上喊道:“钟到手了!快撤啊!”
    项述一步冲向陈星,背后那毒蛟则彻底怒了,朝两人疯狂冲来,陈星喊道:“温彻呢?”
    “不管了!”项述道,“把谢安他们的魂魄放回去!”
    “太远了啊!”陈星道,“现在逆转落魂钟,魂魄会被天脉吸走的!”
    项述:“……”
    陈星:“得回到建康才能释放魂魄,快走!”
    项述千算万算,竟是没算到要回去才能发动,顷刻间身后毒蛟已张开巨口,朝他们冲来,项述推着陈星,说:“跑前面!我拦住它!”
    陈星马上道:“不能在这里打,地面会塌的!刚才让你提前疏散百姓你不干……”
    “别啰嗦了!”项述要被气死了。
    陈星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沿着他们来时的路冲进了隧道,伸手去拉项述,两人刚进隧道,那毒蛟受到挑衅,不顾温彻,猛地钻了进来,誓要咬死两人。项述跑前面也不是,等在后面,陈星又逃得慢,隧道十分狭隘,那毒蛟不顾一切,只拼命往里钻,发出嘶吼,喷出毒雾。
    “心灯!”项述听到那嘶吼时马上停步,原地一转身,手中现出盾牌,抵在身前,陈星跟着转身,祭起心灯。盾牌幻化而出,旋即挡住了绿色弥漫的毒雾。
    “咳!咳!”陈星胸肺剧痛,项述当即捂住他的口鼻,两人要再跑时,忽然发现那毒蛟不再追了。
    隧道大小恰恰好与毒蛟的身躯相仿,犹如一条蛇连头带尾,塞进了一根竹管子,毒蛟于是被直直卡在隧道里,进不得,退不得。
    “它是不是卡住了?”陈星说。
    毒蛟:“……”
    只见那毒蛟猛力挣扎,却挣不出去,项述奇怪地看着它,毒蛟圆瞪双目,张张嘴,使劲地嘶叫,脑袋动了几下,动弹不得。
    陈星:“……………………”
    隧道外,温彻费了好大一番力气,终于将脑袋扳正,起身茫然看四周,只见一条尾巴从隧道里伸出来,朝着两侧拍来拍去。
    “夫君!”温彻忙道,快步上前,拽着那尾巴朝外拖,奈何实在是卡得太实了,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亦无计可施。
    隧道中,项述手持盾牌,缓慢走向那毒蛟。
    陈星说:“怎么办?趁它卡着,现在走吗?”
    毒蛟忽然开口,嘶声咆哮,项述果断扛盾,冲向它的大口,就这么以盾撑住了它的上下颚,这下总算将它彻底卡死了。
    毒蛟:“…………”
    于是毒蛟既无法叫,也不能动,上下颚被这么一撑,卡死在了洞壁上。
    “能净化它么?”项述转头,朝陈星问。
    陈星缓慢走上前,说:“我……试试?”
    他还没用心灯净化过除了人之外的活物,抬起一手,不知道该按哪儿,项述于是握住了他的另一手,与他十指相扣,陈星把手缓缓按在这毒蛟的前颚上。
    轰然巨响,光芒扩散,这一次,连项述的意念亦一起被带进了那毒蛟的执念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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