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矜在走廊里站了很久,像站在滂沱的瀑布下那般窒息。男孩最后痛哭着看过来的样子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让她难受至极。
    后来感应灯灭了,岑矜也没有动,眼眶几度升温,但她没有放任泪腺失控。
    伤心吗?失望吗?还是愤懑?都不尽然。
    更像是一种无力,横亘着她整个身体,她寸步难行。
    许久,女人才回了头,回到家中。
    房子里比以往昏暗,只有客厅灯亮着,还是她刚开的那一盏。她走回茶几旁,躬身拿起那件大衣。
    这个动作让另一张纸片状的东西飘落下来,岑矜接住,拿到眼前。
    原来是另一张票据,今天日期,印着白天送洗的几件衣服的材质与价格。
    岑矜看了会,把衣服跟小票一齐放回原处,身心俱疲地回了卧室。
    刚进门,一眼就看到被收拾得一丝不苟的几乎不见褶皱的床褥,她跟李雾的睡衣都整齐叠放在床尾,挨在一起。
    岑矜忽然就红了眼圈。
    人的感情怎么会那么生猛却又那么易碎呢。
    昨晚还欢愉地偎依在一起,今天就闹得不可开交,仇家一样分道扬镳。
    岑矜摘了发圈,倒回床上,扯高了被子,像是被卸去外壳的牡蛎或蜗牛,只能选择用这样的方式掩护自己。
    ……
    ―
    第二天大早,岑矜去了趟f大,决定跟李雾把话讲清楚。
    她不喜欢被曲解,更排斥无缘无故的冷战,哪怕是关系的收尾,也必须有字迹清晰的描述。
    最重要的是,她不想再重蹈覆辙。
    路上她给李雾打了两通电话,都无人接听,不是关机,也不是屏蔽,是手机的主人任由它响,却不想给反应。
    极力无视掉心头溢泛的忿忿,岑矜直接去了李雾的宿舍楼。
    周日校园里学生不多,树木道路都显得异常清冷。
    岑矜来得次数不算多,但怎么去李雾的宿舍,她却记得很清楚,轻车熟路。
    到楼下时,她又给李雾拨了通电话,算最后通牒。
    少年仍旧没接。
    岑矜直接走了进去,宿管阿姨在大堂将她拦截下来,问她找谁。
    女人面色凛白:“302的李雾。”
    阿姨问:“你是他谁啊?”
    “我是他――”岑矜顿了顿,语气确切:“女朋友。”
    阿姨对李雾印象深刻,但眼前这位却很面生,她半信半疑,一边坐回去,一边找册子:“那要登记一下的。”
    岑矜蹙眉,龙飞凤舞地留下大名与手机号。
    阿姨低头瞅:“等会,我叫学生下来领。”
    再抬眼,前一刻还立于窗口的妙曼身影已气势汹汹朝楼上走,阿姨张了张嘴,哪还来得及叫住。
    停在302前,岑矜怕男生们还在休息,手上动作就不那么客气,啪啪连拍两下门。
    几秒,里面有男声问:“谁啊――”,但非李雾。
    岑矜提高声调:“我来找我男朋友,李雾。”
    门内顿时一阵o动,大概是男生们在穿衣整理。
    不多久,门打开,迎接她的是徐烁,他估计刚醒,还有点惺忪迷糊,憨头憨脑地哈腰:“啊,姐姐好。”
    岑矜莞尔:“你好。”视线接而越过他,搜寻目标人物,像个突闯网吧抓自家小孩的家长。
    李雾正坐在桌前翻书,目光清沉,似聚精会神,跟他们不在一个频道。
    期间被她网一样的视线间接掳过的室友纷纷挥手招呼,岑矜也都微微颔首。
    昨晚徐烁就猜到他俩不欢而散,不然李雾也不会大半夜面如死灰地回来。
    但人家姐姐都找上门来给台阶了,你就顺着下了呗,他忙回头看黏椅子上的男生,催促:“李雾?”
    李雾不置一词,视线也未有半分偏移。
    室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气氛尴尬无比。
    岑矜下颚紧起,而后径直迈入,去到少年身边,扯他:“跟我出来。”
    李雾这才有了反应,他挣开她的钳制,掸掸袖子,冷问:“干什么?”
    岑矜胸口起伏,但声线仍是平稳的:“就聊一会,不会耽误你多少时间。”
    李雾眼眶微微热了,怕被她察觉,他唰一下起身,让把自己的弱点藏到高处。
    等李雾套上牛角扣外套,他们一前一后走出了门。
    见他们一块下楼,宿管阿姨才放下心来,絮叨两句,目送二人离开。
    他们并排走着,却没有紧密相贴。
    像两头陌生踽行的鲸,只因游速相同,才被迫平行在这片人世汪洋里。
    岑矜偷瞥他几眼,男生眼有些浮肿,面色淡漠。
    她又想起他昨晚哭伤了的模样,心隐隐作痛。
    并行间,她不作声色靠拢过去,去牵扯他垂在身侧随意前后摆晃的手。
    李雾微怔,避了避,她追过去,使劲攥住两根。
    她是种瘾癖,皮肤一贴上来,他的心就跟着攫紧,大脑含混,李雾忘了抵抗,任她拉着。他的把柄何止匿在眼里。
    几步后,风吹来,李雾清醒了点,反握住女人略冰的手,控于掌中,泄恨般捏得死死的,岑矜每块指骨都痛起来,她微凝起眉,却没有挣脱。后来,她也耐不住了,就用指甲剜他回击,炸毛的猫一样抠挠,力透肌理。
    两人一声不响地走着,只在袖口下方对招较量。
    最后李雾先行败下阵来,撒了手,反握回去,与她十指相扣。
    他对自己失望透顶,只能在言语上找回点自尊:“一大早跑过来聊什么?”
    岑矜停下脚步,却没有松手,走去他身前,跟他面对面:“冷静下来了?”
    李雾也不再走,看她一眼,故意逆反:“没有。”
    岑矜弯了下唇,没有说话,只拿高他们交握的手,观察摩挲着虎口处的几道红痕:“疼不疼?”
    李雾双唇紧抿,没有说话,但他心里清楚,他因这种疼痛顺服,甚至于品味出一丝快感。
    岑矜吻了吻那里,带着点疼惜的轻吮。李雾一下未防,绷直了身体,下一刻就被女人环住腰身,铐回她不知有意无意设计的笼。
    李雾喉结滑动一下,手掌在她背后悬了片刻,还是把她摁向自己。
    他们在学校附近的酒店开了间房。
    进去后,女人就脱掉长长的大衣,里面只剩件短袖旗袍,窈窕腰身勾勒无遗,银线芍药一路绣下,在摆袂处开出了大片的花。她细长的双腿与手臂都无垢无暇,似美玉。
    李雾没想到她还留了一手,在自己变重的呼吸里问:“为什么这样穿?”
    岑矜仰脸看他,语气真诚:“你高考前特意买的,我问我妈有什么规矩,她说要穿红色的旗袍,有旗开得胜的意思。但你不让送考,就没了穿的机会,一直放在家里,今天想了想,穿过来给你看好了。”
    她摸摸他左脸:“别生气了,好吗?”
    下一刻,岑矜拔地而起,被扛放到床上。纯白的被单,殷红的衣料,似血乳交融;凶兽原形毕露,啮咬撞击。惊喜与恶意相互交杂,他动作完全不知轻重,岑矜只能在喘吁呼痛里提醒:“别弄坏了,我没带衣服来换。”
    ……
    从开始到结束,李雾基本没吭声,等平息下来,他就侧过了身,背对着岑矜,一动不动,像睡着了一样。
    岑矜撑高上身,探查他状态,发现他睫毛还掀着,才问:“我怎么觉得你还在生我气?”
    李雾闭上了眼,“没生气,是想不通。”
    岑矜问:“想不通什么?”
    李雾说:“想不通我为什么没底线。”
    岑矜下巴搁上他肩头,滑来滑去:“今天是我来找你的。”
    “可我听见你在门口说话就不行了,”李雾口气充满无奈:“不是,是从你给我打电话就不行了,心里又高兴又疼。”
    岑矜听得闷闷的,双手撑他上臂,硬把他掰回来,要跟他有目光相碰:“你以为我就不难受了?我昨天一夜没睡,想着要怎么跟你说上话,想着怎么跟你求和,想你会不会来真的,从此不理我了,跟我分手。”
    李雾平躺着,漆黑的发压在枕里,眼睛因正对着顶灯而被映得亮晶晶:“主动权从来都在你手里。”
    岑矜产生了几分他在任她宰割的错觉,但她还是说:“我不这么认为,至少昨晚我慌了。”
    李雾似乎不信,直勾勾盯着她,如找寻破绽。
    “你看你眼睛肿的,全是红血丝,哪个坏蛋把全世界最漂亮的一双眼睛害得这么惨?”她坐正了身,两手去捻他眼皮。
    少年浓黑的睫毛躲动几下,把她手捉了下去,扣着,不让她再作祟,又说:“我自己,我害的。”
    他还在怄气,岑矜却笑了:“我跟周绥安没什么,衣服他放我身上来的,放完就打车跑了,除了洗干净再给他邮回去还能怎么办。我还淋回了车库呢。吃饭也是,他删微博帮了我工作上的忙,我自然有亏欠,有些事情不是想拒绝就能拒绝的。”
    她又说:“我也向你坦白,我不把大衣带回家是把你加入了考虑因素,你太细腻敏感了,我怕你不开心。”
    “你会烦吗?”李雾忽然问。
    “烦什么?”
    “烦我。”岑矜思忖一下:“想听真话还是谎言?”
    “真话。”
    “会!”她咬牙切齿:“你每次都在我最累的时候找茬,真的很烦知道吗,下次要吵架请提前预约假期时间。而且你不也开始烦我了,后悔喜欢我了。”
    李雾矢口狡赖:“我没有。”
    “碰都不让碰,电话也不接,这不是烦我是什么?”
    李雾神色有了点明快的温度:“都跟你学的。”
    还怪她头上来了。岑矜龇牙咧嘴,掐他耳朵泄恨。
    闹了一阵,两人安静下来。
    李雾又心事重重,迷惘地搓了下头:“别人谈恋爱也这样吗?”
    “哪样?”
    “这么难。”
    岑矜笑着“嗯”了声,抚平他弄乱的那爿发,好像在触摸一簇手感极佳的天真。
    李雾呵了口气:“比学习难多了。”
    “怎么可能有容易省事的爱情,”她感觉裸着的上身有些冷了,躺回被子取暖,并讲完剩余观点:“容易省事就不是爱情了,也不会是任何一种情。”
    李雾立即将她搂来怀里,捂着,熨着:“我刚刚不想说话,是因为发现只有在这种事情上,我才感觉跟你平等,有时还能占上风。”
    岑矜装无知:“什么事。”
    “就这种。”
    他从不直言床笫之欢,总能在事后飞速变回精神处男。
    岑矜笑:“做爱啊?这事很丢人很掉档吗?”
    “不,”李雾略微磕巴:“是我觉得自己……”
    “嗯?”
    “浑身上下只有这点能被你喜欢。”
    “你瞎讲什么?”岑矜伪作勃然大怒,端详起他:“我明明还喜欢你的脸。”
    李雾愉快又不满:“就没了么。”
    “还喜欢你,”她亲亲他不自知上扬的小嘴角:“全部。”
    李雾心满意足:“我也是。”
    岑矜捏捏他下颚:“所以你能不能对自己有点信心也对我有点信心?不要总把我想象成那种道貌岸然见异思迁的女人好吗,我在你之前也只谈过一个异性,也不是什么恋爱老手爱情骗子。”
    李雾声音黯了一度:“对不起,昨晚说的都是气话。我只是认为自己不够格,根本无法进入你的世界,而别的男人认识几天就轻而易举。”
    “你怎么不够格?言外之意是找你当对象的我眼光不行咯?”
    “是你各方面都比我优秀。你都要创业了,而我还是个一无是处的学生。”
    “不要拿19岁的你跟30岁的我比较,这不是可以放在一起一较高下的,等你30岁再来跟同样30的我比吧。”岑矜面容恬然,语气全无高高在上:“你得学会跟自己和解,纠正自己的想法,其实你很优秀了,我到现在都记得高考最后一门结束我去接你的那个下午,你自信地说,出分后我会很忙。那一刻的你光芒万丈,为什么一面对我这种自知就会消失,我不希望看到你这样。”
    少年如鲠在喉:“我也不知道。”
    岑矜嘘了口气:“如果你非要跟我比,那么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会是一个走在后面的状态,因为十一年横在那里了,它不会压缩,人生不过百年,十一年是占比很大的一部分了,会有很多变动,转折,积累,如果你总在乎这个,那你也会一直处在这种不自信的状态。”
    李雾沉默了下来,似在消化现实,有一点郁闷,也有一点颓唐。
    女人再次唤他名字,十一年的差距也注定需要她调整心态,学会引导:“李雾,你要学会降低爱情在你人生当中的权重,它只是点缀而不是指路明灯,你把爱情当灯塔的时候实际上就受困在同一片黑海里了。恋爱是你与另一个人共享的关系,但因为每个人性格,环境,各种因素的影响,它很难保持平衡或对半分割,你如果一直计较这个,那么一有风吹草动,你的世界就会混乱倾斜。只有你才完全属于你,不要把自己病态地捆绑在一段关系里,把自己放回首位,放在中心,你才有真正的方向。高二的时候你选择不被我接送而是坐地铁公交,那种自主自在你忘了吗?”
    “你也要相信你给我的帮助很大,不是你室友形容你的那些词汇,你让我在离婚后重拾一种被人爱也有人爱的状态,让我情绪鲜活,饱满,丰富多彩,不管好的坏的,快乐的痛苦的,我都比之前更有能量也更期待每一天了。”
    “我读过一句话,说爱情本身无尺度,只有爱,或是不爱。后来就成了我的爱情观,我希望也可以成为你的。我就是我,你就是你,只是两个人相互吸引所以拥抱在一起,享用彼此的酸甜苦辣,原本的口感与质地。别弄那些虚头巴脑的条条框框,非要什么齐头并进,门当户对,我不缺这些,我不是那种拿爱情当身份加成的人,这也是我不那么喜欢主动在外人面前提感情的部分原因,真在乎这些的话……”
    岑矜抬手,摸了下那只腕表:“我也不会把十几万的手表摘掉每天只戴这个。当然这些仅限于我,你目前还喜欢的一个女人。要有下一个也不归我负责了。”
    岑矜忽而潸然,原来她彻夜难眠就为了一大早赶过来说这些。
    她本打算给李雾写封信,让每一句话,每一个词都到位,用心,理性,无可挑剔,但她还是决定当面倾诉,当作给自己的考验。
    万幸,她做到了,能好好组织语言,没有临阵退缩,没有口不择言。看来她的浪漫因子犹有余温,仍在闪烁。
    岑矜在心里为自己鼓掌喝彩,注视着少年明亮的双眼:“再告诉你我19岁在干嘛吧,我想着喝奶茶,吃零食,尝试各种彩妆,沉迷少女日漫,而你呢,你已经在学术上小有所成,还高贵地拒绝了学校保研。如果我们同校同龄,你还会喜欢我吗,系草哥哥。”
    她一席话,以及突然的称呼令李雾世界焕然,心潮澎湃,人懵了下,又疾疾问:“什么?”
    “什么什么?”
    “最后四个字。”
    “就听到最后四个字?”岑矜哼一声:“我忘了。”
    一顿搓捏揉按,岑矜举手投降,连叫三声同样的称呼后,李雾才作罢,并用力拥紧她:“会,绝对会喜欢你,看到你第一眼就喜欢你。”
    不管她信不信,喜欢她就是他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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