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行沂求娶红窃脂?”
    西旻披着厚重的貂裘,将手中三个月前的消息捏在手心,然后背过身去撑住后腰。她已近临盆,硕大的肚子膨胀地突在娇小的身躯前,需要双手撑着腰才能平稳地走路。
    按照北方古老的纪年,今年被称为冰年,从去岁十一月始,风灾、雹灾、霜雪灾便齐齐降临,漫长的冬天,奇寒无比。公羊家与颛顼家的牧民,在十月末就带着牲口避入了北都,在内城的城墙下搭起一座又一座的简易的帐篷,许多夏日怀上的孩子,被母亲亲手在腹中打掉,化成一滩血肉流出母体。
    十一月的某天,西旻就站在北都最高的城楼上,远眺北方苍黄平缓的草坡。五百年强风和积雪的重压,这里没有孤峭挺拔的树木枝丫,只能看到一片荒原上那一座荒废的古祭台,在厚雪和风暴剥蚀腐朽后颓圮的身影。连月阴云不开,那是唯一转晴的上午,西旻站在城楼上,好像整个北境都清爽地绽放在她的眼前,可是很快,逆着谷源河来的西部气流雾气,与沿着朔北河支流的白溪的雾气瞬息间朔北的草原上汇合,宛如两条巨大狂龙相撞,扭曲旋舞,带着积攒千年的水汽轰然聚合,瞬间遮天蔽日,炸开一朵巨大风暴!
    宛如末日一样。
    北都里松软的干草在这个寒冷的冬天快速地消耗,水池子也快干涸了,西旻听到宫里不安的老人在偷偷议论,说是二十三年前蚩戎南下也是遭遇了冰年,一场恶劣的气候足以颠覆一整个王朝,再英明的君主也无法阻挡。
    西旻捧着她巨大的肚子扔在慢慢地走着。
    她已经换成了北境的传统服装,头上盘着一半的发结,发顶别着一弯新月形的小银梳,厚重的貂裘下,是她明黄色的莎车丝绸对裙,明亮的火光照应下,丝绸泛出马奶一般的明丽光泽,而她的手上、腕上、颈上,是形状特异的铜银耳环、戒指、项链与手镯,每走一步,铜银便撞出养尊处优的叮咚声来。
    她身边的人是乞戈尔家的哈灵斯,北地的二线贵族,小时候曾养在闾丘家的帐篷里,是西旻最亲近的手帕交。显然,哈灵斯还未嫁人,头上还梳着很多的小辫,辫稍系着铃铛散开着,一袭及膝的翠绿马面裙,脚上踩着麂子皮的长靴,还是明艳艳的少女装扮。
    哈灵斯也不扶着西旻,就只是在她身边陪着走,蹦蹦跳跳地接住西旻的话,“中行沂能留意到红窃脂,说来还是因为飞将军之事,西南出关之路被卡主,红窃脂整日瞅着那五个杀人凶手在自家门前,就总气不顺,听说那个什么什么侯官邸后面的李子林都让红窃脂一把火烧了,差点燎到睡觉的王喜,五个侯一起去辛鸾那里讨说法,辛鸾问他们要证据,你来我去的就搅得人尽皆知,中境不是分了三个郡邑嘛,那个内史郡的郡尉就相中了红窃脂,说平生最爱爱憎分明、果敢泼辣的女子,便要求娶,不过谁知道他是不是真喜欢呢,这中行沂之前娶过妻,听说是个足不出户的闺中女子,难产死了,保不齐这次就是他就说胡话要向陈留王献媚。”
    中境分三郡邑,内史郡、三川郡、砀郡,照比被拆得稀碎的北境、东境、南境,可以算得是地广物丰。
    西旻一步步往前走,“也未见得,中行沂此人原在中境一直掌财政,算有半副商人习性,他如今治郡更临靠西南与西境,从地缘上跟邻居走动一下,通个往来,并不奇怪。”
    哈灵斯撇了撇嘴:“那也不必成亲啊。”
    西旻没有接她的话,又问:“那陈留王呢?他在做什么?”
    哈灵斯:“这倒是没听说什么大事,总之就是安分守己啊,刚入西南先安排自己手下人去各地处理陈年积案,他自己带着幕僚入住了原林氏国的公主府,然后就是日常处理民政罢。”
    “没修武备?”
    “探子说没有,说陈留王可安分,既没有提高赋税也没有大批冶炼兵器,更没有招募兵士,到西南就收拾自家城池,搞民治,养民生,一副要长住的模样……”哈灵斯忽地轻喊了一声,“对,西南没有事情,南境倒是有事情,去岁渝城不是遭了瘟疫嘛,渝城郡现在缓过来了,百姓自发要为陈留王立像,结果被他们的郡尉硬是砸了,说不许给陈留王立碑立像,还有就是南地百姓受不了新政,好多往西南逃,他们各地郡尉还为这事儿下了个禁令。”
    西旻哭笑不得:“这些人的气量也真是小。”
    说罢她摸摸肚子,十分怅然:“没什么新事啊,这天下……怎么就没有个人作个乱呢?”
    “西旻殿下瞧您说的,去年连今年这大灾大乱的,大家都折腾得不轻,谁还打得动啊?十五天之后就是库力开大会了,咱们北境今年这么大的冰灾,就是宿敌不也准备放下砍刀了。”
    西旻侧头:“公羊和颛顼他们不想打了?”
    哈里斯:“神京来的那位齐大人有办法嘛,说大灾当前,要众志成城,还承诺了神京来的物资十五日便到,那大家就姑且坐下来握手咯。”
    “十五日啊……”
    “是啊,殿下,产婆说您就是那几日生产,这些事情劳神,你还是不要想了!”说着她开心地蹦过来,小心地在西旻面蹲下身,把脸颊贴在她硕大的肚皮上,有期待新生命降临的喜悦:“……万事还是等他落了地再说罢。”
    西旻却垂头摸了摸她的发顶的小辫,“哈灵斯,去,给我寻个厚靴子和厚衣裳去。”
    哈灵斯睁大了眼睛:“您现在要出门?外面可都黑了!”
    西旻明艳地回以一笑,伸手拉她起来:“不走远,就在宫门外的空地透透气,快别耽搁了,去替我准备……”
    北方冬日的夜,从下午申时起便始转黑。
    深长寒冷、足有七个时辰的夜,北人煎熬其中从来都是与亲朋一同围着火炉喝着烈酒驱寒,才能度过。
    天衍十七年三月三日,那一夜的天,尤其地冷。风打透了西旻的靴子和大衣,她走在宫外的高台上,风大得有时脚抬得起,却放不下,黑暗里,她听着阴风怒号,看着十几个亮着灯在狂风中乱飞乱摆,放眼四顾,深黑的旷野只她一人,她没再撑着后腰,而是顶着冷风两手不断地摩挲肚子往下推移,感受着胎儿不断地自己腹中下坠,一声不吭,固执而沉默地往前走。
    她没有睡,在寒冬里走了整整一夜,北都城高台纵长五楹,她凭着一口气绕着走了足有数百圈,走到风势转强再转弱,走到紫微星自东再向西,她尽量不让自己的肚子冷下来,双手用力地搓着肚皮,待到黎明初晓,她展望能看清朦胧的朔北平原的时候,她忽然感觉双腿间热了起来,那是羊水,流下的热流使得她要冻僵麻的两腿忽然间有了知觉……
    知道自己要生了,西旻心头一喜,冷静地扶着墙走回到自己的寝宫,费力地甩开厚重的大氅,推醒了正打呼酣眠的哈灵斯。
    “起来,帮我接个生再睡。”
    明艳的黄色长裙上晕染出悚人的血迹,哈灵斯睡眼迷离地被她吓醒,张口就要去喊产婆,西旻却按住她,声音冷静得可怕,“叫甚么?他的头已经顶出来了,你去接盆热水,拿些干净的布和尖刀就行。”说着懒得多说一样,搬动着笨重的腰身,躺进温暖的狐皮睡床上。
    整个生产出奇地顺利。
    什么哀嚎哭叫都没有,西旻咬着热手帕神志清楚,手掌从肚子上面配合哈灵斯下面。夏天怀孕的孩子没办法活过这个寒冬,嗑她第一个孩子,就这么健康地在风雪极寒中诞生了,体格健壮,不哭,闭着眼睛就会咧嘴笑。
    西旻心情振奋,一点也不像刚生产过后的妇人,喘着气凑过去,用嘴唇吮掉那小生命脸上的血污,拇指按了按他的心脏,忽然间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来:“哈灵斯,现在是什么时辰?”
    哈灵斯回头去看铜钟,眼中流出泪来:“三月三日,卯时正中。”
    “好,好,好……我替我儿记着这个时辰……”
    西旻的脸上都是汗,妇人的发髻在她的两鬓间湿透,看起来好不狼狈,但是她眼中有光,蓬勃强悍得直刺人心。
    西旻睁大光亮潮湿的眼睛,清楚地朝着哈灵斯下达命令:“不要声张,外面的人,谁也不要告诉。找个奶娘来,到十九日为止,紧闭宫门。”
    ·
    三月十五日,由东境入西境的山隘径口古源河一线西进走廊,在天衍十七年北方霜雪大灾中湮埋无踪,同时,东境运往北境的三批粮草辎重,也在这场北境的风雪中人马尽失。
    三日后消息传来,库里戈大会上齐嵩当场失信,让本就脆弱的公羊颛顼联盟瞬间分崩离析,一场恶劣的气候足以颠覆一整个王朝,再英明的君主也无法阻挡,何况区区一介总督?
    彪悍的北境部族勃然大怒,再不顾齐嵩调停,在粮食与领地的争夺战中——
    重启,内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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