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常人家的小舅子遭了姐姐被休的屈辱,斗胆也要来闹一闹,我们赏你两个巴掌,不过分罢?”
    “胡搅蛮缠!”
    中行沂已经被打蒙了,瘫软在地上,左右脸颊上上迅速浮现出十道火红的指痕。
    在场的宾客还真的有胆子大的,朝着辛鸾据理力争:“休妻是私事,可你堂堂高辛氏一举一动牵连天下,又岂有私事!”
    “哦?”
    辛鸾听到这话觉得可笑,诧异地抬了下眼皮:“不谈私事,你居然觉得中行沂有分量和本王商讨国事?”
    说罢他回转了头,居高临下,“中行沂,当初是你三去西南求娶姐姐的,姐姐这三年多少功劳苦劳,然一点风吹草动你便修书广张,连老婆都不要了,这是为人丈夫该做的事嚒?”
    “红窃脂行事荒唐无礼,什么多少功劳,陈留王竟不知道……”
    “武罗!”
    中行沂喝住那个还想说话的宾客,几来几往,他也在那两个突如其来的巴掌后冷静过来,他没有看他身边气势汹汹的仇英,扬着头颅,理直气壮地对辛鸾说:“我与夫人情逝缘尽,休妻也是我中行沂家事,任你陈留王如何说,今日这两个巴掌我绝不会看作是私事!陈留王也不要妄图以此为由,侵占我内史郡分毫!”
    仇英抱着手臂差点笑了:“我们想占你什么?你的兵都是我姐姐练的,真以为我们惦记你那点家财啊?”
    辛鸾抬起手打断仇英的嘲笑,低头看中行沂,“中行郡尉忠烈大义,你要是如此说,那本王敬重你。”
    他目光一卷,扫过堂上众人,“但本王也把话说清楚,西南宣战,我未动过内史郡半分主意,若无今日之事来日战场相见,少不得看着姐姐的面子对内史郡退避三舍,你们不把我姐姐当菩萨一样供着,反倒如此侮辱,今日撕下这层脸面,来日也休怪本王不客气。”
    “来日?”
    中行沂胆子也大了,衣袖一展,顶着十道指痕抬头,“陈留王还是能先回到你的西南再说来日罢!您现在能控制的不过是我这一席人的性命,我现在就在王爷掌心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辛鸾眼皮危险地一跳!这妄人不听道理,不觉得对妻子不公,还敢口中狂言,他手中刀鞘一提,就要上前——
    “阿鸾!”
    就在辛鸾举着刀鞘想再补一巴掌的刹那,身后忽然有人大声喊了一声。如此称呼,不会是别人,辛鸾一惊,立刻回头。
    “……姐姐。”
    红窃脂就站在庭外,俨然是听到惊呼匆忙赶来,辛鸾的声音有刹那的软弱迟疑,让他更迟疑的是红窃脂的装扮:那是寻常贵妇人的装扮,她没有穿裤装,穿的竟然是裙装,头饰也是他从来没看过的。
    辛鸾怔忡的刹那,红窃脂已经走了进来,开口道:“你息怒,饶他一条性命罢。”
    ·
    内史郡大营,呼喝整队声此起彼伏。
    半夜紧急集合,兵卒们都还有些懵然,一排排年轻人整齐地握着亮晶晶的武器,朝着红窃脂这边一行人露出一排好奇的眼睛。
    “把这些兵都带走,你别耍小孩子意气。”
    衣服是来不及换了,辛鸾看着姐姐这贤淑的样子就觉得别扭,偏过眼睛看向别处,嘟囔:“我来没打算抢人。”
    “知道你没打算抢人。”红窃脂扯了他一把,“但这是我自己练的兵,他休了我,分家还不许我带家当?”
    四周都有人警卫着,辛鸾目光扫过,心说这内史郡姐姐果然是说一不二,这么大的动静,居然没有一个人敢出来拦。
    辛鸾目光回避,红窃脂还以为他是不忍心巧取豪夺,伸手就拽了他的一把,孩子现在长高了,扯他都像是挽他臂膀,她忍不住道:“辛鸾你别犯傻,辛襄这几年有意削弱南境只在中境用力,你知道光是内史郡一个郡就多少守军嚒?七万。我的手真正能伸到的不过两万,这些原本都是市井子弟,我亲手调教这些年实力战斗力都是有的,你不带他们,他们也是辛襄辛涧的人,现在内史郡没有东境,辛襄很可能调用的是三川郡的精兵,还不知道要在哪里伏击你,你带着这些人走,好歹能挡一挡。”
    辛鸾:“姐姐要带多少?”
    红窃脂:“两万都给你带着。”
    辛鸾:“五千。”
    他斩钉截铁:“姐姐,我只要五千。”
    两万的兵自带装备,任谁都会动心,可这是内史郡的兵,打仗没有同心,吸收再说乌合之众也是枉然,再说内史郡郡尉和夫人显然不合,底下人必然分裂成两派,人多了弄不好还有后患。
    辛鸾低声道:“姐姐,你只选你最嫡系最精英的五千,多了不要,我跟姐姐路各地,西南养病有限只有四万余人,你把两万多人一起带过去,我也消化不了。”
    “行!”红窃脂答应得干脆:“五千就五千,裴句!”
    “有!”
    红窃脂:“你跟着殿下,五百先头部队先走,我和仇英压后,人齐了去追你们。”
    ·
    密林苍苍,天有星子,徐守文等在内史郡向西边陲苦棘林。
    这一带很冷清,可见的、险恶的崇山峻岭,徐守文仰头看天,看着树纹交错,风挽着密林的枝丫,挽出一阵阵幽微的呢喃,一阵轻微的颤晃之后,晃下一地的小紫花,那天上的星星也跟着那花朵颤晃,温柔得好像要一起掉下来。
    殿下和仇英在半途中听说了红窃脂的事,心头火气,答应速去速回,让徐守文在内史郡西路等他们汇合,雪瓴宫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们这群人丝毫没有自己正在被追杀的自觉,现在回程又横生枝节,还不知父亲会不会担心,也不知庄先生能不能想到他们的回程有变……还有红窃脂,那个女人会跟着殿下一起回来的,他因为申豪之死与她生了龃龉,也不知来日会如何。
    忽然前方闪动出一片火光,徐守文心头惊动,立刻牵马避让,对身边人道,“去看看,是敌是友。”那化形之人身手不凡,一下窜上树干,飞檐走壁,不过几息,立刻传来他兴奋的声音:“是殿下!殿下回来了。”
    徐守文心头暗惊,却也迅速跨马去迎。
    “守文,从内史郡抢来的。”
    辛鸾看到是他,向后一瞥,大男孩一般分外轻松地笑了下。
    徐守文睁大眼睛:“这么多人?”
    辛鸾身侧的青年立刻笑答:“小徐大人,后面还有四千多哩。”
    徐守文嘴角抽动了一下。
    辛鸾笑了一下,侧身吩咐,“裴句,带兵在前开道。”
    裴句颔首,立刻领命而去,一众五百队蛇形继续朝着苦棘临深处进发。这里是内史郡边界,再往前走,便是内史郡与西境、北地的交接之处,传闻中的西境天险防线,峥嵘的山石悬崖由一道铁索相连,只要越过铁锁,他们便安全了大半。
    “你想说什么?”
    辛鸾刚刚已察觉徐守文神态有异,此时策马靠过来,轻声问。
    “殿下怎么能这么轻率?”徐守文压低声音,眉头紧蹙,“这不是自己的兵,是别人的兵!霓汝、垭口、地狱谷,由内史郡回西南这条路已经很危险了,我们原本几十人带的东西都显仓促,吃的喝的这些都怎么解决?并且他们背井离乡,根本分辨不出情状,马后桃花马前雪,若是思归意起,生出怨气,这么多人是要危及殿下的啊……”
    “守文。”
    树影婆娑,辛鸾轻声打断他,神色安静:“大战在即,咱们不是守着家底数铜板的老翁。行于沙漠,有水就喝,不管干不干净。”
    徐守文目光一颤,紧接着,他也知道方才唐突了,默默垂下眼睫:“臣知道了。这些兵,臣会带好的。”
    “再没有比你更让我称心如意之人。”辛鸾忽然道。
    徐守文抬头。
    辛鸾拍拍他肩膀:“所有的不利苗头都能看在前面,我很欣慰。辛苦你了。”
    夜行举着火把太过醒目招摇,徐守文尽职尽责怕引来敌袭,让队伍趁着月色摸黑疾行,裴句在前引兵,辛鸾在中前段,化形之人压后,五百余人的队伍宛如一条迅速蜿蜒的长蛇,在内史郡的边界快速游走,如是行了大约三刻,前面忽然出现了骚乱,辛鸾皱眉,喊:“怎么了?”
    “禀王爷……”
    百步之外,裴句的声音回应透着畏惧:“是章,章华太子……”
    他跟着红窃脂四处奔走见过辛襄,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那傲岸狂放的天潢贵胄只要一眼,便足以让人永不错认。
    辛鸾闻声皱眉,面无表情地抽出刀刃,策马驱前:“多少人?”
    士卒自觉地散开,让辛鸾快速通过,辛鸾一马刚冲出苦棘林,裴句的声音姗姗而来:“……一人。”
    深紫色的天空有漫天的星河,孤悬天际,照临万古,七十余丈的深渊峭壁上,辛襄紫袍银枪,于铁索桥东攻北堵,悍然,拦住去路——
    ·
    铁锁桥,落月渊。
    此处林寒涧肃,两侧峭壁夹出赫然的深渊,传闻说乃是日落之地虞渊。经年日久,世人以谐音误传,将其传为落月渊,取“亭午夜分,日月亦落”之意,以形容其渊泽之深。
    落月渊的另一侧,密林丛生,西旻隐身于草木荆棘中,向对崖眺望:“逃命途中转战内史郡已经够大胆了,结果转战还要顺手牵羊,心真大啊……”少女啧啧,又感慨:“不过中境是真的富啊,你看他们那盔甲兵刃,我北地贸易,真是要跟他们好好学学……”
    樊邯没有她这么松弛,钢铁一般立在阴影中,警戒地盯着对面。
    白狼部打道回府已经先行一步,西旻这次是偷偷潜伏过来的,说不放心辛远声要来看看,可眼下,陈留王人手明显压倒章华太子,樊邯生怕西旻等会儿忍不住蹿头,那他就是要和陈留王身后几百人起干戈,压力难免变得很大。
    铁索桥四根铁锁,木板铺成,人踏上去整座桥都会摇晃,晃得油亮的铁索在星空下粼粼发光。
    “他居然也是一人应战。”
    樊邯睁大了眼睛,有些吃惊,只见辛鸾骨长中空,佩刀展翅而上,在辛襄七步之外,稳稳落下,那身姿很轻盈,好像铁索之上落了尾蜻蜓,让人整颗心都温柔地颤动了一下。
    然后樊邯听到他说:“辛远声,你又要做什么。”
    ·
    深渊峭壁,扑面有风,辛远声远没有辛鸾那么气势汹汹,看看辛鸾身后那一侧的长蛇般的队伍,问:“你去内史郡带兵了?”
    口气平和,甚至有些包容。
    辛鸾答:“顺手罢了。天予不取,反受其累。”
    说罢也好言好语,问:“殿下明明可以调兵围截我,怎么不调?”
    那目光倏地朝樊邯这边射来,像是隔空能看见什么。樊邯身体一僵,心说:如此隐蔽,不会吧?
    “因为没想跟你打。”
    辛襄回他。
    辛鸾沉吟了霎那。
    “可你没少攻杀我。”
    “那不是对你。”
    辛襄看着眼前人,一阵夜风拂过,铁锁撞击出叮当叮当的晃响。
    辛襄:“最开始隔着邹吾,后来隔着东境、南境两拨大军,再后来是申豪、你外祖的西境……那不是对你。现在我要直面你,我知道自己下不去手。”
    辛鸾:“那你来做什么?”
    辛襄:“问你些问题。”
    辛鸾:“好,你问。”
    “他们在说什么?”除了最开始的几句还能听清楚,到后面便是什么都听不到了,西旻、樊邯不解地看着那两个人,眉头紧锁,暗自琢磨,和他们有同样疑惑的还有徐守文、裴句等人,各个一脸严肃地看着桥上两个本该你死我活的贵人,不断地猜想:这是在谈什么呢?怎地如此心平气和?
    “你还回去嚒?”
    辛襄开口,“神京,鸾乌殿,你在雪瓴宫答应我的,还算不算数?”
    辛鸾没有犹豫地回答他:“不算数,忘了吧。”
    辛襄了然地点了下头:“所以这仗是非打不可了?”
    辛鸾仍没有犹豫:“对,非打不可。”
    “邹吾还没有回来,”辛襄看着他,目光沉暗,“我可以……”
    辛鸾的声音骤然紧绷:“我说了对你没有那个心思。”
    辛襄:“我不介意。”
    辛鸾:“我介意!”
    铁锁激烈地晃颤了一下。
    辛鸾:“我是人!不是一条狗,不是你可以把玩的宠物!你为什么总是要强迫我?你一边强迫我还要一边说你的种种难处?你有难处就该裹挟我嚒?辛远声,我强迫过你什么?你放不下你爹,想得到他的认同,我说过什么吗?我有强迫你不要帮你爹、帮我吗?你能吗?”
    “我能。”
    空气骤然静了一霎,深渊呼啸过空荡的风声。
    “阿鸾……如果你只是想要复仇,想要一条性命。”
    辛襄摊开手:“那杀了我罢。”
    “锵”地一声巨响,兵刃擦耳而过,迸出火光一片!夜色中辛鸾提刀欺身,森然道:
    “你以为我不会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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