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堂的灯光越发昏暗,林知夏手握话筒,站到了舞台的正中央。她背后的大屏幕显示着倒计时,底下的一小部分观众出声念道:“十、九、八、七……”
    当他们念到“零”,天花板的聚光灯投下几束光线,汇聚在林知夏的身上。
    今天的林知夏穿着一套深红色西装,发型和妆容都十分精致漂亮,耐得住众人的反复打量,哪怕她没讲一个字,她也是当之无愧的全场焦点。
    她首先感谢了现场的来宾,随后,就以一种叙事的口吻说道:“三年前,我们的团队刚刚成立,那时候大家都没有想到,三年后,我们将带着一系列新产品,重新定义‘量子计算’的概念……”
    各界的记者们纷纷将摄像头对准林知夏,礼堂内的气氛一瞬间高涨了许多。
    观众席上的宾客开始欢呼,江逾白安静地坐在第一排最中间的软椅上,他的助理就坐在他的身边——这位助理姓申,约莫三十岁左右。他衣冠楚楚,仪态端正,看起来一表人才。申助理原先是总裁办公室的员工,隶属于江逾白父亲管理的总公司,后来,申助理被江逾白的父亲看中,就换到了江逾白的手下工作。
    申助理近期工作的重点,正是操办今天这场新产品发布会。
    申助理是一个细心的人。他检查了发布会的所有流程,组织了两次完美的彩排,加班加点地推进各个部门的合作——他的人生目标就是在日常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展现自己作为“集团第一特助”的潜质和特色。
    截至目前,发布会一切顺利。
    观众们听得入迷,记者们赞叹不已。
    申助理正襟危坐,双手搭住西装裤,头顶仿佛戴上了“集团第一特助”的桂冠。就在此时,江逾白竟然开口说:“半个小时前,柴阳发了一条微博,他公司里的几个签约主播,准备在林知夏的产品发布会上做直播。”
    申助理浑身一僵。
    他简直不敢相信。
    柴阳的直播app才刚上线不久。他们公司签了不少擅长娱乐搞怪的男艺人。这些男艺人总是在各自的直播间里嬉笑怒骂,偶尔也讲点黄色废料,让观众在细想之后,露出会心一笑。这种类型的直播风格,对上林知夏的发布会……简直不堪设想!
    “集团第一特助”的光环碎了一地。
    申助理扭过头,冷静地说:“江总,我核对了人员名单,准备了三层安保。除非柴阳能带着员工从地缝里钻进来,否则他们不可能出现在我们发布会现场,所有入场人员必须提供一张邀请函……”
    江逾白依旧目视前方,没有一丝一毫的偏离。他偶尔与林知夏视线交汇,还会极淡地笑一下,仿佛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林知夏身上。同时,他也在和申助理讲话:“你发了多少张邀请函?”
    “四百六十七张。”申助理严谨地答道。
    江逾白指明一个关键点:“柴阳不用亲临现场。”
    “您说得对,”申助理附和道,“只要柴阳安排一群朋友过来,他们私下掏出手机,上传视频画面,主播在家里配音,就能为直播app炒热度。我们的保安也不能轰人,否则会有损企业形象……”
    江逾白搭住椅子的扶手。他告诉申助理,为了确保林知夏的演讲顺利,他提前准备了手机信号干扰器,早已布署在礼堂的周围。他想让申助理打开手机,试一试自己能不能流畅地观赏视频。
    在手机信号干扰器的影响下,移动设备可以联网,也可以收发qq、微信消息,然而,网络状况不佳,无法支持视频录制,直播就会断断续续,看起来就像是直播app突然崩溃了一样。
    申助理不禁感慨道:“江总……好方法。”
    随后,他又心生一个疑问,为什么江总不用他自己的手机检查网络?
    很快,申助理就找到了答案。
    因为,林知夏站在台上。
    如此一来,江逾白根本不会低头研究网络。哪怕他无法与林知夏谈话,他也要全身心地投入他们两人之间的隐形互动。
    *
    林知夏对于台下的争端一无所知。
    她看见后排有几位观众从座位上站起来,举起手机,正对着她,却又慢慢地坐下了,他们无精打采的表情就仿佛是被秋霜打过的茄子。
    林知夏并未受到他们的影响。
    她已经介绍完量子加密安全库,坐在前排的谷立凯老师带头为她鼓掌。
    谷立凯老师年过七十,特意从北京飞来省城参加今天这场发布会,林知夏的心里格外感激。她隐隐觉得自己完成了某种意义上的传承,并将这种特殊的“传承”呈现在了公众的眼前。
    前几天,副校长曾经对她说过:“总归还是一脉相承”。
    一脉相承。
    她微微抬起头。
    所有人都在看她。
    她拔高音调,继续说:“接下来,我会重点介绍新一代的云计算平台,它代表着一场划时代的革新。作为一个年轻的科技公司,我们有自己的使命感和责任感……”
    当她念起“责任”二字,很奇怪的,有个画面从她脑海中一闪而过。
    十岁的那一年,她在海洋物理学的实验室里,与沈昭华拉过一个勾,承诺自己这一生将会不断追求理想。
    她习惯用“理想”来代替“真理”,因为人类现阶段认识的“真理”不一定是真实而绝对的,可能只是限定在某种环境下的用来表达概念或解决问题的特殊工具,正如循环群与非循环群,欧式空间与非欧空间——它们遵循着相互矛盾的规律,它们各自拥有独特的意义。
    林知夏的大脑高速运转,而她的吐词依然清晰简洁:“我们为量子科技产品赋予了全新的意义。”
    工作人员推来两张桌子,桌上摆着两台连接了局域网的电脑,显示器的画面被投放在宽阔的大屏幕上。借用这两台电脑,林知夏当场演示了量子云计算与传统云计算的平台差别,量子云计算的优越性包括但不限于效率极高的加速、加密以及量子安全应用机制。
    演示完毕之后,全场万籁俱静。
    江逾白紧盯着林知夏,而申助理的呼吸都停止了。
    林知夏静立不动,接着说道:“如您所见,对于个人级别的用户,我们提供更简洁的加速,更安全的加密,更优惠的价格,确保您在网上冲浪时享受极速的快乐、感受极致的安全;对于企业与政府级别的用户,我们会量身定做方案,建设服务系统,确保数据传输的安全性,提高通信网络的可靠性。举个例子,我们可以支持地球卫星与地面基站的加密量子通信[1]。”
    此话一出,再度引爆了全场记者的热情。
    申助理感慨道:“工程部门的同事都说,林教授总是带头攻克技术难关……她是天才吧。”
    “当然,”江逾白与有荣焉,“她是天才。”
    她是天才,他心想。
    他微微靠上椅背,看着她在台上发光发亮。
    林知夏神采飞扬,接着描述道:“现在,我们开放了‘产品检验官’活动,邀请几万名来自世界各地的个人客户终身免费使用我们的量子计算平台,我们之所以敢这么做,就是因为,我们对自己的产品很有信心!”
    江逾白带头鼓掌。
    在场的众人纷纷响应。
    掌声持续了十几秒钟,林知夏挺直腰杆,充满底气地说:“未来,我们将与金融、通信、电力、安防、生物制药等多个行业展开深远合作,我们仍然走在创造量子计算机的前沿,我们承诺向市场输送高质量的软硬件服务,我们是全球第一家能够提供大规模商业化量子产品的公司。我确定,此时此刻,2016年10月28日上午十点半,我们公司发布的第一代产品,将为二十一世纪的科技变革做出长远的贡献。”
    话音落后,大屏幕再次播放一段宣传视频。
    林知夏缓步退场。
    她一个人持续演讲了一个多小时。
    她的嗓子很干,隐隐发疼,但她的心跳很快,砰砰跃动。
    那种感觉十分奇妙——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她的身体里长出来。
    产品发布会与学术报告会完全不同。
    在学术报告会上,林知夏只会使用复杂艰深的专业名词,详细地阐述她的论文思路和创新技术。
    而在产品发布会上,林知夏要将本公司的产品与同行对比,着重于描述产品的功能与前景。观众的反应比她想象中更热烈,她在后台休息了一会儿,工作人员就告诉她:“林教授,你上新闻了,全行业都沸腾了。”
    “这么快!”林知夏有些惊讶。
    她拧开一瓶矿泉水,喝了一口,稍微收拾一下,再度走向前台。
    满场的灯光通明,观众们陆续离席,林知夏还看到了她的本科导师谷立凯、顶头上司副校长、公司工程部门的技术骨干洛樱、汤婷婷、林泽秋等人……还有江逾白。
    江逾白刚和谷立凯谈过话,转身见到林知夏,就朝她伸出一只手。
    林知夏欢快地跑向他。
    他笑说:“你的演讲很精彩。”又透露道:“谷老师看好我们的公司。”
    谷立凯就站在不远处。
    林知夏与谷老师许久未见。谷老师又是带着她走向量子行业的引路人,曾经给予她诸多关照,她既开心又坦荡地对他说:“谷老师,我现在也带了三个研究生。”
    “好啊,”谷立凯点了点头,“继续保持,你能做出更大的成就。”
    林知夏左手背后,偷偷地牵住江逾白。同时,她坚定地答道:“老师放心,我会的。”
    谷立凯环视全场,却没找到谭千澈的身影。谷立凯心里有数,也没为谭千澈讲一句话。他只说:“你师兄这两年的论文产出不够丰富。”
    谭千澈十八岁读本科,二十八岁博士毕业,谷立凯带了他十年。在他博士毕业后,谷立凯还为他牵线搭桥,把他送去了国外的顶级实验室做博士后,为他的学术履历镶金镀银。
    毫无疑问,谭千澈是谷立凯的得意弟子。
    林知夏知道,谷立凯和谭千澈也是很久没见过面了。于是,她说:“谷老师,我给师兄打个电话,我们师门聚一聚吧。”
    怎料,谷立凯却拒绝道:“我下午的飞机回北京,不必见他了。”又说:“这些年来,你一直在进步,比你师兄要清醒。”
    林知夏若有所思。
    *
    林知夏读本科时,还没成年。彼时的她,与现在的她,其实存在一些差别。
    本科时代的林知夏一定想不到,她要亲自为公司的量子产品做营销。
    发布会结束的第二天,林知夏制定的营销计划上线。
    林知夏亲笔撰写一系列的微信爆款文章,标题引人注目,内容让人震惊。她的文字运用能力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短短几天就成功地炒起一个热门话题“量子云计算”。对此,她表现得很谦虚,直说:“其实没什么,我只是在吸引公众关注度,希望柴阳能早点跟我道歉。”
    江逾白不禁怀疑,哪怕林知夏单开一个微信公众号,天天写自媒体文章,也能过得非常滋润。
    “量子云计算”的热度未退,副校长又为林知夏引荐了政府部门的官员,双方开展了几次洽谈会,详细探讨如何“推动量子技术在政府安防领域应用”的课题。与此同时,北京上海的几家金融与互联网公司都找上了门,国外的企业也抛来合作的橄榄枝,不到两个月的工夫,林知夏的量子科技公司就敲开了全球市场的大门——她几乎没有并驾齐驱的竞争对手。
    这时,林知夏再回过头来看柴阳,就有了一种很微妙的观感。
    十二月底的某天,林知夏坐在江逾白家的书房里,向江逾白描述道:“柴阳好像和我们没什么关系了。”
    江逾白刚回家不久,还穿着一身西装。他解开袖扣,露出手腕——腕部的线条都很流畅优美,林知夏忍不住探出指尖,轻轻地摸了他一下,听他说:“柴阳要和我打官司。”
    “什么?”林知夏好惊讶。
    江逾白倒是十分淡定:“民事纠纷,问题不大。”
    “刑事纠纷可就不得了了。”林知夏严肃地说。
    江逾白把衣袖往上提了一寸。林知夏伸长手指,沿着他的筋脉,认真地抚摸他的手背:“我很好奇,为什么他突然要和你打官司?他不是应该专心致志地创业吗?创业拿不出成绩,怎么吸引投资呢?”
    江逾白捋了一遍柴阳的关系网,最后补充一点:“聂天清在顶级风投公司工作,他和柴阳关系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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