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吃着碗里的粥,间或看一眼对面的盛珉鸥。
    他一副商务人士的打扮,戴好表,系着领带,等会儿就要出门的样子。也是我低估了他,我原以为他起码消肿了才会去上班,哪晓得他根本没想过休息这回事。
    要不人家怎么是成功人士呢,对自己真是狠得下心。
    这样一想,我都觉得他对我其实还不错了。
    “别光吃粥,也吃点菜啊。”我夹了一块嫩滑的炒蛋到他碗里。
    盛珉鸥的冰箱承袭了他的一贯风格,干净的就像完全没有被使用过,打开的时候我差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同时又很迷茫,如果不用,这个冰箱到底是买来干吗的,装饰吗?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办法,我只好用手机订了些大米培根鸡蛋之类不容易腐坏的食材,要外卖尽快送来。
    附近菜场七点开始配送,到我手上也不过用了半小时。只是在接过大包小包几袋东西,关上门的一瞬间,我内心深处忽然冒出新的迷思——既然一样要叫外卖,为什么我不从一开始就叫个早餐呢?
    但东西到都到了,就跟“来都来了”一样,还能怎样呢?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盛珉鸥在确定我赶不走后,似乎也放弃了抵抗,改换策略,再次将我彻底无视。能不交流就不交流,能不对视就不对视,能自己站起来的,就绝对不要我扶。
    我们似乎进入了一个古怪的循环——恶性争执;彼此冷战;我主动求和,他断然拒绝;我死皮赖脸,他选择无视。
    他无视我拿我毫无办法的这段时期,可算是循环中最平和无害的环节。
    而如今这一循环俨然到了最后,只不知道,下一个“争执”在什么时候开始。
    我见他不跟我说话,倒是把粥和夹给他的蛋都吃了,便也不去讨嫌。
    用完早饭,我主动将碗洗了,走出厨房,发现盛珉鸥已经穿好西装在门口换鞋了。
    他换好了左脚的,右脚却因为打了固定绷带的原因迟迟塞不进鞋里。
    我叹了口气,向他走去。
    “你别硬来,没听医生说休养不好很容易以后经常扭伤吗?”我单膝跪到他面前,拍拍他右小腿,示意他抬脚,“高抬贵足。”
    半天没动静,我仰起脸看他,正与他低垂的黑眸对视。
    我笑了笑,手指沿着小腿外侧攀爬而上,划过膝盖,往大腿而去。
    嘴里颇为无赖道:“你不抬,我可要一直摸下去了。”
    此情此景,除了暂且屈服,没有别的选择。盛珉鸥是个十分识时务的人,在没有第二种选择的情况下,从不做无谓挣扎。所以只是思索片刻,他便缓缓抬起了那只受伤的脚。
    一手捧住他的脚,另一手拿着鞋小心替他穿上。还好这双鞋是小羊皮的,十分柔软,没多费什么功夫便套了进去。
    “紧吗?”我松开他的脚,让他试着落地。
    他踩了两下,感受片刻,终于对我说了一句话:“可以。”
    我站起身,拍了拍手,过去架住他胳膊。
    “走,送你去上班。”
    当铺那里,我已经跟魏狮请了一礼拜的假来照顾暂时残废的盛珉鸥,魏狮大方的批了我半个月,还说可以再加,不用跟他不好意思。
    他也是想太多,盛珉鸥大半夜去捞他,还崴了一只脚,我怎么可能跟他客气。
    “你会开车?”盛珉鸥见我十分自然地拿了玄关处的车钥匙,不由簇起眉发出了今日的第一个疑问句。
    “我会啊。”刚出狱那会儿,魏狮让我去学鉴定,又说反正都要学,让我顺便把车也一起学了。
    学车对我来说并不难,就是拿到驾照后,因为我自己没车,也就从来没开过。
    但车嘛,还不是大同小异。盛珉鸥的跑车和教练那破桑塔纳,能有多大区别?
    银色跑车的左后视镜发出一声惨叫,被停车位旁的立柱结结实实扇了一巴掌,扇得头都偏了过去。
    操,区别有点大!
    不用下车看我都知道,后面的漆一定被蹭掉了。
    身旁传来盛珉鸥还算淡定的询问:“你真的会开吗?”
    我降下车窗,将后视镜的“头”又掰回去,冲他尴尬一笑:“真的会开。放心,我有驾照,就是你这车太高级了,我要适应适应。”
    缓慢地一路维持四十码的车速,任后车如何闪灯按喇叭我都岿然不动,直到发现连电瓶车都超到我前面去的时候,才勉为其难加了五码。
    盛珉鸥在车里接了两个电话,都是问他什么时候到的,似乎有个相当重要的会在等他。
    他回答了对方预计的时间,只说路上有些堵,却从来不催促我开快一些,不知道是不是也怕我一个油门将他直接送进住院部。
    好不容易到他公司楼下,我大概花了比平时多两倍的时间。
    锦上事务所的员工对于老板瘸着腿来上班这件事报以十二万分的注目,但可能盛珉鸥平时积威甚重,除了吴伊竟然没一个人敢上前关心。
    “老师,你这是怎么了?”他惊诧地打量着被我搀扶着的盛珉鸥,“骨折了?”
    “不小心扭到而已。”盛珉鸥没跟他多做解释,“告诉大家我到了,开会吧。”
    吴伊点点头,应声离去。
    盛珉鸥让我将他扶到了会议室,我见会议室角落有两张椅子,便挑了一张坐下。要是换平常,盛珉鸥肯定会让我滚,但现在他情况特殊,我们彼此又处在一个“我死皮赖脸,他选择无视”的阶段,也就对我放任自流,没有让我离开。
    会议室陆陆续续进来不少人,坐满大半个会议桌。每个人入座前都要看一眼我,对我充满好奇。
    我有时会对他们回以微笑,回累了就低头玩手机,假装感觉不到投到身上的那些目光。
    盛珉鸥的会一开就是三个小时,连午饭都是前台进来送的餐。让我没想到的是我也有份。
    玩了三小时游戏后,我的手机烫到似乎下一秒就要爆炸,并且电量即将告捷。
    我只好收起手机,托着下巴开始给自己找事做,看看桌子看看椅子,又看看天花板,最后视线粘上盛珉鸥。
    这一粘就再也移不开。
    他支着一只手,无意识地捻动手指,另一只手不时根据会上发言在笔下资料上圈画重点,当遇到有不解的地方,会稍稍抬起手指示意,这样,对方就会迅速停下讲话,等他发问。
    他的姿态或许随意,但总是能直击重点,有时候甚至会将对方问得哑口无言。
    这是他的国度,他拥有这里的绝对统治权。
    会议室的气息分外杂乱,我却似乎能准确嗅到从他身上散发的,那股独特的香水味——沉郁,但富有进攻性。
    它们仿若盛珉鸥勃勃野心的具象体,张牙舞爪地从西装革履的躯体中攀爬而出,沿着地线,顺着双腿,一路侵袭你的大脑,让你只想拜服在他的卓越能力之下。
    我看得津津有味,一眨不眨,视线若有实质,怕是能直接在他身上灼出两个洞。
    他很快感知到,从文件里抬头扫了我一眼。
    我冲他咧嘴一笑,丝毫没有被抓包的心虚。
    “老师,这是昨天清湾基金会送来的一些公益案件,两起民事,一起刑事。我个人觉得可以接那起刑事的,当事人认罪,但他想要三年以下刑期,我们可以通过辩诉交易快速结束这起案子。”吴伊转动着手里的圆珠笔,靠进椅背,脸上露出狡黠,“这种公益案件多不胜数,但既然是基金会发下来的,作为200家成员律所之一也只能服从,不过没人规定我们不能选简单的案子接不是?”
    到这会儿,我才有点他果然是名律师的真实感。之前老实说,我看他更像盛珉鸥的司机,甚至一度怀疑盛珉鸥是暂时人手紧缺少个打杂的才会让他跟着。
    盛珉鸥打开新的文件夹,一页页翻看:“还有两起是什么?”
    吴伊想了想:“好像是……一起医疗纠纷,一起交通肇事。”
    一位女律师研读着身前文件,道:“医疗纠纷有些胡搅蛮缠,原告认为自己服用美腾制药生产的抗过敏药物后得了抑郁症,有强烈的自杀倾向,因此指控美腾制药药品缺陷。嗯……这可不是基金会能够承担的诉讼费用。”
    另一位男律师道:“而且美腾说不定以后会成为我们的客户,不宜得罪。”
    吴伊道:“交通肇事有两个共同被告,货车司机和保险公司,三个律师一庭审本来就够麻烦了,保险公司的律师又是出了名的不好对付,可以预见的是个难啃的官司。而且……”他对着文件上的字念了一段,“货车撞死正常行走的行人,保险公司因货车超载拒绝赔付,行人家属无奈将货车司机与保险公司双双诉诸法庭,感觉没什么胜算。”
    几乎是同时的,我与盛珉鸥的视线一齐望向他,会议室没有人再开口,一时陷入诡异的沉默。
    吴伊半天没听到盛珉鸥回应,后知后觉抬起头,一眼看到盛珉鸥一言不发盯着他,而其他人也因为盛珉鸥的这一古怪行径纷纷看向他。一瞬间,他好似成了会议室里的西洋镜。
    吴伊面容一僵,吓得说话都结巴:“老,老师,我说错什么了吗?”
    盛珉鸥视线放回文件上,扯下一页滑向会议桌中央。
    “把另两个推掉,接交通肇事。”
    “好……好。”吴伊讷讷点头。
    他一言定下,旁人便再不能置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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