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房间里一旦安静下来,又显得有点空荡荡的。
    好在广告很快结束,开始播蒙面歌王的决赛,依次介绍完四位决赛选手,苏迎忽然问我:“你为什么要退出这个?”
    “不想参加了,就退出了。”我继续玩着毛肚,顺便把她想问的话都回答了:“冠军专辑也挺没意思的,我不想出翻唱专辑。”
    苏迎于是又埋头继续吃肉,我知道她吃完这一顿又得吃一周水煮白菜,苏迎其实容易胖,我当初在华天遇到她时,她还是个粗枝大叶的胖丫头,大眼睛,长睫毛,选min89落选,她们这些练习生的形体老师是个刻薄的gay,很会骂人,她被骂了之后,躲在休息室后面的杂物间里哭,我去那里吸烟,循声发现了她,还给她讲了个笑话。她那时候笑点也很低,一个蹩脚笑话就能逗得她破涕为笑。
    时光就是这样静静流淌,不舍昼夜,胖丫头出落成白天鹅,仍然挣扎在这个圈子的泥潭里。
    “我上周跟我妈打电话,我妈说,她在超市遇见我前男友了。”苏迎忽然说道,低着头往锅里放着羊肉。
    “哦,会弹吉他那个?”
    苏迎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胖了一点点,抱着他女儿,我妈说他讲话还是很温柔,对他女儿很好……”雾气氤氲中,她的眼泪忽然滚落下来,掉进碗里。大概安静了四五秒,她忽然神经质地端起碗,恶狠狠地往嘴里塞白菜,她费力地咀嚼着满嘴的菜,眼泪却跟不要钱一样往下掉。
    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
    我也安慰不了她。
    这是这个圈子里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的故事,怀着梦想一起来的小情侣,在冷漠的陌生城市里互相依偎着取暖,最后分道扬镳,再见面已是百年身。这就是时光的重量,每个人都只能往前走,只要一松手,就会被命运冲刷开来,流落到世界两端,在对方的生命里销声匿迹。
    我忽然想起那天我在华天的七楼吸烟,看见楼后的小巷中,那个我见过一面的胖丫头和她男朋友,站在卖烤白薯的摊子面前,分吃一份烤白薯,胖丫头双手拿着白薯,她男朋友脱下手套,用手握着她的脸,两个人在寒风里傻笑,我不知道他们有什么可开心的,他们明明一无所有,却开心得像最富有的人。
    苏迎比我小一岁。
    她命运里那些过往,对的错的,都开始找上门来。我知道这种感觉有多糟糕,因为你无能为力,只能站在审判席上,任由命运把你一点点凌迟。
    我尝试性地拍了拍苏迎的肩膀,她却跟忽然崩溃一样,倒在我怀里号啕大哭起来,我手足无措,只能轻拍着她肩膀,安抚着她,她哭得肝胆俱裂,紧紧地攥着自己左胸口的毛衣。
    她说:“林睢,我该怎么办,我这里痛得要裂开了,求求你,你给我讲个笑话好不好,你逗我笑好不好……”
    她泪流满目地看着我,仿佛我是唯一能拯救她的人。
    但我救不了她。
    我救不了任何人。
    包括我自己。
    第52章 月光
    我离开苏迎家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纪容辅应该很快就要回家了,我慢腾腾地穿衣服走,苏迎也不挽留我,非要塞一把伞给我,说外面会下雪,我没要,她改而送我到楼下。她是属于那种容易受伤也容易愈合的人,哭过一顿,情绪平复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是眼睛仍然肿肿的。
    “陆宴的工作室想跟我签约,”快到楼下,她忽然说起这个:“我没有答应。”
    “为什么?”
    “我知道陆宴帮我是因为我是你朋友。”她勉强地笑笑:“何况我知道自己的实力。”
    走出电梯,因为下雪,地上全是来往的人踩的脚印,我把大衣的帽子戴上,准备走过去拿车。
    苏迎打着伞走在我后面,沉默一会儿,又问:“你现在是跟那个人在外面住吗?我上次去你家也没见到你。”
    “嗯。你下次有事打我电话。”
    “也没什么事,就是找你玩玩而已。”
    我知道她想说什么,她有我家钥匙,想必进去看过,我家都快被我搬空了,越是住久了的房子,一空起来就显得特别陌生,我现在甚至说起“回家”两个字,说得都是纪容辅的房子。
    “我现在,真的挺好的。”我双手插口袋站在雪里,朝她露出一个笑容来,她却没有跟着我笑。
    “怎么了?”我不解。
    她的心事都写在脸上,却难得地没有说出来。
    “你,接下来有什么计划?比如出专辑?”
    我以为她又要劝我找金主。
    “没什么计划,继续写写歌,偶尔去音乐节上唱唱,挺好的,这两年影视音乐挺火的,也许我会去给电影做配乐……”
    “林睢,我要离开北京了。”
    “什么?”我惊讶地看着她:“为什么?”
    她抬头看一眼我,又低下头去。
    “你知道的,我在这一行其实没有天赋,也没有实力,而且年纪也大了,”她脸上有一闪而过的苦笑:“虽然我常说要傍金主,但是每次关键时刻,总是做不到……总之,我爸妈给我在家里那边弄个公务员的工作,或者回去开店也好,这些年我也攒了一点钱。”
    我不知道她早就做好人生计划。
    朋友做得久了,就常常有一种错觉,仿佛过了十年二十年,她还会在这里。当初元睿离开北京去当野人就已经够让我猝不及防了。
    “但是你……”
    “不,林睢,我现在谈论的不是关于我的事。”她忽然打断我的话。
    “什么?”我不解。
    雪下得大起来,风卷得鹅毛一样的雪花乱飞,粘在我们的衣服上,头发上,停车场里,一辆辆汽车顶上都像戴了厚厚的白帽子,天穹都变得低沉起来。苏迎却始终沉默得如同一座雕像。
    最后她终于开口。
    “我最近,看了一部电影。讲的是一个数学天才,却因为家庭的缘故,一直当着建筑工人,和一堆朋友厮混在一起。后来有个教授赏识他,要带他离开的时候,他不肯走,他的朋友跟他说了一段话……”
    “而这一段话,也是我要跟你说的话。”
    她抬起头看着我,她的头发上沾着雪,眼神却干净得如同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样。
    她说:“林睢,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能开心,我可以随时打电话给你,我们可以一起做菜,一起吃火锅,讨论圈子里的事,一起骂其他人是傻逼,这些都是很好的事……”
    “但是林睢,如果我到了三十岁,你还在这里,住着你那个连电梯都没有的房子,写出一首一首的歌卖给别人,自己再也不上舞台,不唱live,不开演唱会,不出专辑。如果我到了三十岁,推开你的门,你还呆在你的小世界里,我一定会杀了你。因为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最有才华的人。你能写这么好的歌,你还记得我二十岁生日那年,你唱的那首《狂》吗?那是我听过的最好的live。”
    她说:“林睢,你不要问我想干什么,我不重要,尹奚也不重要,章文彬也不重要,我们这些人,二十岁是这样,三十岁也会是这样,我们没有创造出美好的东西的天赋,我们没法用自己的歌来讲故事,我连演一个蹩脚的三流喜剧都演得破绽百出。一百年之后,没人会记得我。”
    “但是你不同,老天给了你这样的天赋,不是让你来平庸地渡过一生。如果我能拥有你的天赋,我会拿一切来交换。你还记得你酗酒的时候,我沿着街一间酒吧一间酒吧地找你吗?你以为我想这样做吗?你以为我不想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吗?如果我没遇见你,我可以,因为我不会想:如果我不去,也许我见过的最厉害的歌手下一秒就会被车撞死在街上!”
    她说:“林睢,你想知道我上一个生日许的什么愿望吗?我不希望我下一个生日的时候,所有人还在这里。相反地,我希望你不在这里。就像那个电影中说的那样,我希望我推开门的时候,你已经走了,没有留下一句话,一个纸条,你静悄悄地离开我们的生活,回到你该呆的地方,无论那是尹奚的身边,还是什么简柯裴尚宇。你去你该去的地方,做你该做的事,而不是跟我在这里,日复一日地浪费你的才华和人生!”
    我不知道苏迎比我矮一截的身体里能爆发出这样强大的能量,她并不像是在劝说,反而像是在痛骂我,至少她看着我的眼睛像要喷出火。
    我怔在那里,苏迎也站在那里,我们像风雪里的两尊雕像一样,沉默地对峙着,我的手指快要冻裂了。
    最后我打破僵局。
    “那……那部电影,”我的脸都冻僵了:“叫做什么名字?”
    “《心灵捕手》!”
    苏迎气冲冲地说话,转身就走,走了一段,大概想起什么,又回过头来,气冲冲地把伞塞到我手里,自己走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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