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府三十里外,会云亭。
    亭中座下五人,除主位上的白衣青年神色淡然带笑,似乎正懒洋洋地欣赏着这方处于山巅上的亭子外的云山雾绕之外,其余四位皆是目光深凝,各自沉吟不语。
    这样又安静了片刻,其中两位中年人对视一眼,随即轻一点头,转向主位上的白衣青年,齐声道——
    “陆家无异议,必倾全力。”
    “我老徐也没什么好说的,一切全凭宋家主安排!”
    宋绝笑吟吟地一点头,目光轻侧,“南家、易家是什么意思?”
    “……”其中一人抬头间,被青年眸里凉意一蛰,忙不慌低下头,“南家、南家也没有意见,全听宋家主吩咐。”
    “南兄言重了,你我五家只是为各自家族利益,相互合作互相提携罢了,哪有什么吩咐不吩咐的说法,要真论年纪资历,我是忝与诸位老大哥同坐一桌了。”
    青年面上柔和,五官又惊艳漂亮,然而在座四个早就听闻见识过他的手段,此时没一个心里会把这话当真的,但话表上,几人都纷纷笑着捧场。
    最后不开口的只剩一位,宋绝目光落了过去,“看来,易家主是有什么别的想法。莫非是觉着小弟定计不通,想要另谋他路?”
    宋绝这话一路,方才还对他笑脸相迎的其余三位家主都是脸色一沉,齐刷刷地转头瞪向易家家主易凛风。
    被点名的易凛风抬起头,哂笑了声:“怎么会呢。宋家主的计划自然是全无疏漏,愚兄料定那焦家是逃不过去的。只是……”
    “只是什么?”
    “……宋家主应当也知道,我们几家对焦家作威作福早有不满,之所以几百年来始终甘居人下,无非便是因为焦家背后——”易凛风说到这里,情不自禁地放低了声音,“有圣族谢家的那位撑腰啊。”
    这话显然是说到其余几人心里去了,尽管面上表情未变,但那三人的目光还是或多或少地瞥向了宋绝,想去看他的反应。
    易凛风则继续道:“宋家主之前提到这一环时,却只说是会设计困住那位大人。……但如何设计、又有几分把握,这一环宋家主不告诉我们的话,实在是让我们放心不下——还请宋家主莫要介怀愚兄这越活越胆小的脾性了。”
    “……”
    易凛风话间有软有硬,宋绝愈听,眼神愈是冷了下去。
    只是数百年来焦家势大,单凭宋家一家合他一人之力,想要灭焦必然难免疏漏……这几个人,他须要笼络住。
    这心思电转间,宋绝面上绽开了笑容,“易家主见外了。我之前不说,只是担心多言生变,既然易家主放心不过,那我直言便是。——我已在宋家一处庄院里设好大阵,只等取走圣物,引谢忱入阵困之。等事情结束,他即便再出阵,也不会再生事端了。”
    “圣……圣物??”南家的家主惊愕问。
    宋绝目光一转,似笑非笑地看过去,“怎么,南兄有兴趣?”
    “……!”南家家主被青年眼底杀机一慑,慌忙低头,连声否认:“不敢、不敢……”
    易凛风嘲弄地看了南家家主一眼,“圣物有圣命,非大能者不可驾驭,南兄确实不必多想,想了也是徒招灾厄。”说完这句,易凛风又转头看向宋绝,“恕愚兄直言——以宋家主您与那位大人的关系,说事后那位不会与您清算,我们自然是信的……只是,似乎您也无法担保,那位大人不会迁怒到我们几家身上吧?”
    “迁怒?他若真能就好了。”宋绝难得咕哝了声。
    “……啊?宋家主说什么,我没听清。”
    宋绝敛去前一瞬因提起某人而有些柔软下来的眼神,转而望着几人淡淡一笑:“我可以担保,他绝不会。”
    易凛风眼神连变之后,迟疑地点下头去:“好,我且随宋家赌这一把。——何日行动?”
    宋绝眼神一闪,神情在这一瞬似乎多了几分复杂——
    “下月初九。”
    ……
    家主夫人的寿宴,一贯是世家宗族内的大事,在宋家也不例外。
    只是近些年,负责操办的人却有些尴尬——操办家主夫人的悬弧之辰并不难,难的是这届家主“夫人”与众不同,一来是个男的,二来,恐怕家主自己都不知道他家“夫人”已经活了多大岁数。
    所幸今年,家主表示要跟那位大人到郊外闲野庄院里去过二人世界,不许他们操办,这才算是了了一桩令他们头疼不已的大事。
    初九一早,马车便载着两人离了宋家。
    将进庄院时,马车里,谢忱眉一动,似有所察地抬起头。
    宋家数百年来专研阵法,在法阵一脉上素来造诣颇深,在私人庄院设下察觉到法阵之力并非奇事,只是他刚刚感受到的这力量气息……
    不等谢忱再仔细探查,马车里便响起来另一个声音——
    “今日是你的生辰,所以你什么都要听我的。”
    谢忱垂下视线。
    枕在他腿上睡了一路的青年还合着眼,不知是不是在说梦话。
    ……梦话都无赖得这么理直气壮。
    谢忱低笑了声,伸手拢好青年身上被他自己踢开的薄衾。
    “好。都听你的。”
    “……”
    藏在薄衾与袍袖下,青年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些。
    马车平遂地进了庄院。
    行出几十丈后,“砰”的一声,庄院大门紧紧合上。
    马车内,谢忱身影一顿。
    不消片刻,马车将两人载到了庄院正中的正堂前。
    面对着空无一人的院落和萧索凄厉的风声,马车夫吓得哆哆嗦嗦地转回头——
    “家……家主……到了……”
    车内沉默片刻,轻飘飘一句,“你退下吧。”
    “……哎!”
    车夫如获大赦,吓得屁滚尿流地翻下车,连爬带摸地跑远了。
    车帘无风自起。
    宋绝也起身下了马车。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到正堂前,谢忱突然停住了脚步。
    宋绝回头看他。
    谢忱未抬眼,眸色渐沉了下去。“……你要我进?”
    宋绝叹了口气,竟笑起来——
    “若是不要你进去,我何必要大费周章地带你来呢?”
    谢忱身形在原地僵了几秒,最终还是迈开腿走了进去。
    只是这一次,他没再看宋绝一眼。
    宋绝目光闪了闪,但还是头也不回地进了正堂。
    到堂内时,男人已经神色冰冷地坐在了堂中的楠木桌旁。
    宋绝嘴角一弯,牵起个笑,走上前直到谢忱旁边才停住。
    他抬起手,掌心里不知何时躺上了一串看起来做工粗陋的珠石手串。
    “这是我自己做的,是送你的生辰礼物——你看,为了做它,我手指尖都被磨破了。”
    青年说话间摊开了白净细长的手掌,原本已养得白嫩的指尖此时确实又成了从前那泛红破皮的模样。
    谢忱目光一扫,眼底掠过不忍,只是须臾后便被黑沉的情绪压了无影。
    “我去找普陀山的和尚开过光的,给你戴上,它能保你——”
    “不必。”
    从谢忱口中吐出的话音字字冷厉。
    这也是第一次,宋绝听谢忱这样与自己说话。他不由愣在了那儿,一双漂亮的桃花眼都微微睁圆了,看得人心里生怜。
    谢忱狠狠地转开头,强压下心底那点不舍:“……你已何等灵力,磨几块石头也会伤及自己?既然已经让我进了阵法,何须再使这些苦肉计?”
    宋绝眨了眨眼。
    “啊,被识破了呢。”
    他弯下眼角,笑得明媚开朗。
    下一刻,却又眼神冰凉地用力攥住了谢忱的手腕,狠声道:“我说了,你今天都要听我的。我要给你戴,你就必须戴上!”
    “……”
    谢忱显然动了震怒,胸膛处衣袍都显现明显的起伏。
    只是到那珠石手串紧紧地扣上之前,他都始终冷眼望着另一侧,不曾使出半点灵力灵术伤及宋绝。
    等终于扣好了珠石手串,宋绝似乎松了一口气,语气也轻快起来——
    “好了,我已经给你戴上了,这礼物就是你的了。——现在,该你给我回礼了。”
    谢忱冷声:“你要什么?”
    宋绝视线一压。
    “谢家圣物,九眼石天珠。”
    谢忱身形蓦地僵住。
    “你……”
    宋绝没心没肺地笑起来,“你应该猜到了,焦家——保不住了。这个法阵我已经准备了两年,但我知道,它还是未必困得住你,所以我需要九眼石天珠。——传闻中,它可是能帮圣族谢家超脱生死之外的至宝,我也确实对它有些好奇。”
    谢忱沉眸望着青年,半晌后,他竟也露出了一点极淡的笑,唯独那双黢黑的瞳子里,已经空泛地似乎不再有半点情绪——
    “原来……你也想要圣物。”
    宋绝扭开脸,狠声问:“圣物便是实力,而实力决定一切!若是我早便拥有,又何至使得母亲为了苟活而装疯卖傻!何至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沉疴难愈撒手人寰!……而今,要宋家立于世家之巅,我便只有拿到圣物。”
    谢忱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你凭何认为,我会给你?”
    宋绝闻言一顿,随即笑起来,“凭什么,我想想啊……”话间,他蓦地撩起长袍,抬起右膝,往盛怒的男人腿上一跪,跟着勾着男人后颈窝身下去,“我用我自己换,够不够?”
    谢忱气极,眼底被黑沉压下去的复杂情绪,到底还是被面前的青年掀了出来。
    而宋绝俯身到他耳边,唇瓣抵着他耳垂轻语:“焦家一倒,世家林立。虽然我自忖这世上除你之外,无人灵力能胜我,但一着不慎还是有可能丢了小命——你舍得么?眼睁睁看我死在你面前?”
    “放开!”
    谢忱冷声。
    “不要。舍得的话,你就……”
    话音未落,宋绝便见谢忱身周灵力忽起,而他未及反应,身体已经倒飞出去,直至重重落地。
    懵了两秒,地上的宋绝直起身,“你——”
    不远处的男人黑眸冷冽地站在那儿,束发的玉冠被之前的灵力爆发震碎了一半,黑色长发半披散下来,俊美面庞上阴沉凶狠。
    见宋绝直身,他大步走过来,同时边走边伸手解开了自己腰间的束带。
    玉带被狠狠地掼到一旁,外袍随之被褪下扔开。
    男人一路走来,便是一路衣衫委地,直到只剩下一层单薄的亵衣亵裤,他停在了宋绝的面前。
    然后他蓦地伸出了手,直接将呆愣着的宋绝推倒在身后的地面上。
    宋绝此时才回过神,皱眉冷声:“谢忱,你发什么疯?你放——”
    话音未落,压在身上的男人便突然伸出手,捏住了他的下颌。
    粗粝的指腹凶狠地拂过他的下唇,男人唇角一勾。声音沙哑而低沉,带着和眼神一样的危险——
    “你不是想要吗?来,我给你。”
    话音落时,他撕开了自己的亵衣,眼神凶戾地俯下身来。
    宋绝刚要挣扎,便察觉男人指腹两道灵力喷涌而出,随即上下连点,轻易便封住了他的灵脉运转。
    宋绝皱起眉,聚起灵力想要冲破那阻隔,身上的男人却声音冰冷——
    “这就是你想要的圣物的力量——九眼石天珠是谢家一脉单传,并非实物,而只是圣力。谢家人能超脱生死,却永远只有一人存世,你知道为何?”
    感觉到他的冲击于那圣力阻隔犹如蚍蜉撼树,宋绝心底升起些不好的预感,“谢忱,你放开我,我不要了——”
    “因为圣力只能存续一人之身,通过受孕而由夫及妻、再由妻及子。”
    “诞子之日,母亡;而圣力离身开始,父身便归于肉体凡胎,会因圣力枯竭而数年身死。”
    宋绝目光惊骇,张口欲言,却发现声音也已被封住。
    谢忱俯下身,在他耳边低冷地笑了声:
    “你要实力,——好,我给你。今后万世千秋,宋家昌盛百代,你长生不死,跟我谢忱再无半点干系。”
    “唔…………!!!”
    ……
    “谢忱——!”
    宋绝猛地坐起身,额头上青筋绽起。
    面前漆黑一片,木窗外月色皎洁如水。
    “……家主。”
    房间内,死士声音响起。
    “谢忱——谢忱人呢!”宋绝声音嘶哑,翻身便要下榻。
    “家主……”
    那死士蓦地跪地叩首,“属下无能——谢大人破阵而出,易家囤积力量卧虎在侧,追缴谢大人说要斩草除根,谢大人他……”
    夜色弥漫的房间里,半晌无声。
    直到很久之后,房里凄然一声轻笑。
    “……他死了?”
    “家主,您节哀……”
    “节哀?……是啊,我是要节哀。”
    宋绝委下身子,松软无力地仰回了床榻,合上眼,声音空凉——
    “他不是死了,他是再也不会原谅我了。”
    “家主,您是说,谢大人并没有——”
    “传我令。”
    “……”
    “易家上下,杀无赦。”
    “家主,这……这会不会引得其余世家人人自危?焦家刚刚覆灭,正是安抚人心的时候,既然谢大人未出事,我们不如暂且忍下——”
    “我说,杀、无、赦。”
    “……是,家主。”
    “焦家,焦家……救下几个,送去边关外吧。”
    “……是,家主。”
    须臾之后,房内再无声音。
    黑暗里,宋绝感受着体内那股陌生气息的流动,眼角干涸的泪痕又被湿润。
    “哈哈……谢忱啊,谢忱……”
    “你说我狠……可我哪及你半分?”
    他抬起双手,借着窗外月光,看着十指指尖仍旧未消的红肿破皮。
    盯了几秒之后,他放下双手,颓然苦楚地笑了一声,盯着床榻顶上的木质镂空花纹,眼神空凉凄静。
    “你不会死的。”
    “……因为我还没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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