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玉不是最快从秘境里出来的人。
    但在她前面出来的人,仅是寻到突破的契机,目前还在闭关试图冲击元婴期,她却已经牢牢站稳在元婴初期境界,顺利得惊人。
    “你在里面遇到了哪位前辈?”
    只有师徒二人在时,游云出声问她。
    机缘一事难以莫测,游云随便想想就知道衡玉在沉溪秘境里定然有奇遇。
    “……”衡玉从储物戒指里取出一片晶莹剔透的菩提叶,递到游云眼前,“传闻佛祖创立佛境后,寿数几乎与天同齐。他藏身万界,仅以菩提叶为自己身外化身,点化世间有缘之人。”
    游云:“……什么意思。”
    “师父你的理解能力好差啊。”衡玉嫌弃。
    游云:“……为师是不理解吗!为师是想不明白!!!啊,你说佛祖他老人家进了沉溪秘境,还有啊,佛门信徒无数,他不去点化他的信徒,不去点化那位佛门之光,来点化你干嘛?”
    “他见我天资出众,要我背弃师门道统转投他座下。”
    衡玉半真半假说道。
    那位存在的确说了,如果不是她已有师承,他很想收她为徒。
    闻言,游云换了个坐姿,翘着二郎腿,高贵冷眼发出一声:“呸。”
    他徒弟啥都好,就是总不清楚自己几斤几两。
    衡玉:“呵。”
    她师父啥都好,就是智商配不上她。
    师徒两大眼对小眼僵持了一会儿,游云率先败下阵来,取出一个储物袋抛到衡玉面前:“这是你的东西。”
    眼前的储物袋很朴素。
    上面没有一丝印花纹路。
    衡玉盯着它看了几秒,冷淡道:“我的?”
    游云没注意到她的异常,不耐烦地连声催促:“不是你的还能是我的,来,快把里面的东西取出来看看。”
    之前那本佛经,真是秀了他一脸。他要观摩观摩这两个小年轻是怎么谈情说爱的。
    衡玉的手自储物袋上方一掠而过,转眼间,这储物袋便消失不见:“刚从秘境里出来,师父,我要回去好好休息了。”
    “欸?”游云茫然。
    瞧着她离去的背影坚决,游云压下心中的诧异,在她身后喊道:“你现在晋入元婴期,已经可以脱离少主的身份,担任宗门长老一职。你若是有空,就去魂阁走一遭,把长老的身份定下来。”
    衡玉脚步没迟疑,只是抬起手挥了挥:“知道啦。”
    第二日一大清早,衡玉踏着晨曦出门,慢慢步行至魂阁,将自己的玉牌递交上去。半个时辰后,魂阁的人将玉牌还给她。
    玉牌已经大变样。
    比之先前,它的纹路更为繁丽。
    玉牌背后那合欢花镂空浮雕越发精致,比枝头盛放的还要灼眼数倍。
    从现在起,宗门的人称呼她,就不该再称呼‘洛主’,而是要尊称一声‘洛长老’。
    收起玉牌,衡玉离开魂阁。在外头转悠了一会儿,她顶着大太阳走进藏经阁。
    宋执事负责管理藏经阁一楼。
    他站在大门边,和几个内门弟子一起整理古籍,余光扫见一位穿着道袍的姑娘走进来,诧异抬眼,瞬间就将衡玉认了出来:“洛主。”顿了顿,他笑,“口误了,刚刚我已经接到通知,还未恭喜洛长老成功晋入元婴期。”
    衡玉不认得这位结丹期执事,不过彼此是同门,对方如此热情向她打招呼,她也没冷脸,温声道:“多谢,只是碰巧有些运气罢了。”
    宋执事殷勤问道:“洛长老要找什么东西?你说一声,我帮你去找。”
    衡玉说:“想找本养花的书。”
    养花?
    宋执事一愣:“洛长老当真有闲情雅致。”
    “闲情雅致?”
    衡玉重复了遍这个词。
    她唇角上挑,像是露出几分笑,偏偏那笑又有些僵,便显得违和。
    “我自己去寻就好了,不麻烦执事。”
    谢过宋执事的好意,衡玉握着归一剑直接走进藏经阁深处。
    来到书架前,衡玉的手指点在书脊上,缓缓滑动过去。
    一个书架,又一个书架。
    她不停走着,不停寻找。
    分明目的明确,她却找了许久,神情茫然到像个找不到出路的没头苍蝇。
    这一找,便从午间寻到日暮四合。
    藏经阁即将关闭,宋执事在将古籍归还到书架上时,意外碰到正在角落里慢悠悠乱晃的衡玉,生生吓了一跳:“洛长老还没走?”
    听到他的声音,衡玉眨了眨眼,仿佛刚回过神般:“斜阳西下了?”
    声音带着些许沙哑,莫名地,宋执事居然觉得……他从里面辨出几分无助。
    但很快,这分猜测就被他彻底抛到脑后。
    未满百岁的元婴初期,再怎么看都该是意气风发的。无助这种情绪怎么可能会和这位洛长老扯上关系。
    “是的,藏经阁快要关闭了。”
    衡玉点头。
    她的耐性像是耗光般,随意用食指从书架里勾出一本书,将它递到宋执事面前:“就是这本,麻烦你帮我登记下,我想要外借。”
    宋执事低头看了眼封皮上的名字——《合欢宗宗史》。
    刚刚洛长老不是说要找一本养花的书吗?
    看着对方这明显心不在焉的模样,宋执事没敢说什么,接过古籍后就急匆匆走回大门处,开始给衡玉办理手续。
    他手上动作不慢,很快做好登记,将这本厚而沉的古籍递到衡玉手边。
    衡玉伸手接过,将古籍抱在怀里。
    古籍的封皮不知道是什么材质的,似金属非金属,入怀只觉得坚硬而冰冷。
    衡玉走出藏经阁大门时,乳燕归家,日暮四合。
    她在原地默默站了一会儿,竟没想好自己现在该去哪里。
    她有几分晃神,胡乱往前迈步时没注意脚下,堂堂元婴修士险些被台阶绊倒在地。
    踉跄两步才勉强站稳后,衡玉扭头盯着那台阶,像是懊恼了般,轻咬住唇角:“这处台阶的设计未免过于不合理了些。”
    裹挟着这几分恼意,衡玉御剑飞回宁榆峰。
    游云和小白一块儿躺在山巅晒落日。
    察觉到衡玉灵力的波动,游云懒洋洋翻了个身,一只手托着颊侧,侧躺着看衡玉,眸眼狭长到有几分邪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衡玉认真道:“我在思索如何改造藏经阁前的台阶,才能让它变得更合理更人性化。”
    看她这垂眸沉思的模样,怎么都不像是在开玩笑。
    游云:“???”
    他实在不想承认自己理解能力不行。
    但,他觉得这两天师徒之间的沟通格外不愉快。
    于是他忍不住语重心长道:“乖徒弟,你能说人话吗?”
    衡玉盘膝坐在游云身边。
    小白似乎是察觉到她兴致不高,凑过来蹭她的掌心。
    衡玉摸了摸它,将《合欢宗宗史》从储物戒指里取出来,慢慢翻阅:“说起来,我还从未认真翻阅过这本古籍。”
    游云瞥一眼,满不在乎道:“你师父我活了上千年,不也没仔细看过。”突然,他像是想到什么般,整个人如猫被踩住尾巴炸起来,“你——你——”
    衡玉翻到她想看的内容。
    相关的内容少得可怜,仅有短短两段。
    “原来这花这么好养活。”
    亮光一闪,一个装满泥土的普通花盆落到衡玉和游云身边的空地上。
    埋在土里的种子半露出来,看上去就像是个水仙花块根般。
    游云瞳孔猛缩,脸色刷地一下就白下来。
    他刚要出声阻止,衡玉便抬眸瞥他一眼。
    那是怎样的眼神。
    游云记着这个眼神记了好久。
    一直到后来慢慢品想,他才意识到那眼神里所有晦涩而难以说出口的情绪,以至于现在的她明明是笑着的,眼里却像是下了一场冷寂的雪。
    制止住游云的动作,衡玉慢慢拔掉匕首的刀鞘。
    锋利的刀刃露出来。
    在手心轻轻一擦而过。
    鲜红而刺目的血从手心喷出来,将白得反光的匕首弄脏。衡玉没移开匕首,她加重几分力度,让血流得更欢畅些。随后她转了转自己的手腕,借着匕首引流,让这些黏稠而温热的液体全部滴入花盆里。
    “疼。”衡玉淡淡道。
    血还在滴着。
    滴落进花盆时,明明动静很轻,游云却觉得自己的耳朵和心脏都要被这种血液潺潺流动的声音吵得炸开。
    这千载来,他的情绪越来越淡漠。现在,气恼,愤怒,心疼,种种情绪交织在心间,开口说话时,他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颤音:“笨蛋,这能不疼吗?”
    “师父,你是哭了吗?”衡玉诧异,侧头看他。
    “哭什么。”
    游云恶狠狠道。
    顿了顿,他又有些无奈道:“因为有个笨蛋不想显露自己的情绪,只好由她的师父代劳了。”
    衡玉嗤笑。
    随着这一笑,她的眉眼鲜活起来,即使唇色逐渐泛白,依旧化不去她脸上的艳色。
    土壤表面已经完全浸湿。
    游云伸手要去夺她手中利刃。
    衡玉乖乖松手。
    下一刻,一枚丹药被直接压进她唇间,游云再次恶狠狠道:“为师真的是被你气死了!!!”
    “啊。”
    衡玉发出无意义的语气词,似乎是在想要说些什么。
    “正好,气死了就没人在我头上作威作福。”许久,她开口说道,笑得有几分恶劣。
    游云:“……”
    他压了压心间的怒气,知道她是故意如此。
    整理一番思绪,游云问:“何至于此。你们明明——”
    “师父。”
    衡玉打断他的话,睫毛下垂。
    最后一缕余晖投照在她眉眼里,睫毛下方形成淡淡阴影。
    “别说了。”
    “你觉得我心狠也罢。”
    “觉得无法理解我这番举动也好。”
    “但我知晓,如何才是对了悟最好。”
    那位神秘前辈,与她有着相同的目的。
    在这件事情上,他绝对不可能骗她。
    “……他对你用情至深,你觉得这样对他真的好吗?”游云迟疑片刻,还是问了。
    衡玉突然抬手捂脸。
    她没动,连肩膀都没抖过。
    就这么直挺挺坐着。
    “我……”只是开口说了一个字,衡玉便没再往下说。
    游云装作没听见她声音里的哭腔,抬手拍拍她的肩膀。
    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便将灵力注入她的身体,让她冰凉的体温稍稍上升些许。
    许久许久以后,衡玉慢慢放下自己的手。
    她依旧是一副平淡而清冷的模样,没有丝毫失态。
    连头发都柔顺至极,没出现过丝毫凌乱。
    现在,她正犹如个旁观者般冷静剖析自己。
    “可能还是因为我对他用情不够深吧。”
    “我之前恼怒那些人逼他。但我知道他并未将那些人放在心上,所以他不会在意那些人的看法。”
    “如今我才知晓,我方是那个逼他最狠的人。”
    所有人都在逼他放弃。
    连她也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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