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正阳门车站停靠下来的国宝专列并没有等多久,方少泽和傅同礼一行人就快马加鞭地赶到了。
    方少泽的表情肯定不会好到哪里去,但岳霆既然敢做出瞒着他的事情,就不会怕他这样的脸色。事态紧急,方少泽也没心思去追究之前的事,只能默默地在心中狠狠记下一笔,紧急让傅同礼找负责人开会。
    这项临时会议定在国宝专列的上等车厢,岳霆虽然是把火车换了一辆,但因为口袋宽裕,弄到一辆和原来方少泽准备的专列差不多的火车倒也不是很难的事情。
    方少泽率先走进一个包厢,发现跟着他身后进来的傅同礼还带着两个德高望重的学者。这两人方少泽倒是认识,一个叫尚钧,是秘书处的负责人;另一个叫王延丹,是古物馆的馆长。这两名学者都是五十多岁,也是能拿主意的人,方少泽之前也有接触,所以并无意见。
    但对于后面挤进来的两位,他就意见大了。
    上等包厢之中,能坐的地方只有四个位置,方少泽率先坐下了,三位长者也依次就坐,而就在方少泽要赶人之前,岳霆就率先把地图拿了出来,铺在了桌子上。沈君顾也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茶缸和泡好的茶叶,殷勤地给四个人倒上。
    包厢外,被沈君顾抢走茶壶的夏葵暗恨地跺了跺脚。她也想进去旁听,但包厢正常坐四个人,剩下的地方也被岳霆和沈君顾两人站着填满了,她也就只能在门外听墙脚了。
    包厢内,时间紧迫,方少泽也没心思去赶走不合规矩站在这里的两人,开始研究是否改变路线。
    “之前都和各地铁路局打过招呼,沿路可以优先放行,以最快的速度到达南京。我觉得我们还是应该按照原计划,走京津铁路和津浦铁路。”北京改名成北平之后,京津铁路实际上应该也改称为平津铁路。但这段铁路是1897年就修建的,名字都是喊熟了的,就还称之为京津铁路。
    最开始说话的是王延丹,他是个儒雅的中年人,头发已经花白,鼻梁上架着一副水晶老花镜,是最墨守成规最讨厌打破计划的人。所以在讨论是否改变路线的时候,他第一个发言反对。
    “可是正因为如此才危险。从学生们围堵前门西站的情况来看,对方拥有专列出行的情报,说不定连我们准确的行驶停靠时间都能弄到手。战机从山海关机场飞到天津,最多也就几十分钟的时间,太危险了。这一车的宝贝,就算没有直接被炸到,就算沾个边我们也难免会有损伤,承受不起啊!”傅同礼在来的路上就已经思考了许多,很快就反驳道。
    “那我们只能改道。”一脸精明的尚钧在地图上看了看,指着路线道:“我们可以由平汉铁路南下,再到郑州转汴洛铁路,再到洛阳转到陇海铁路,再从徐州回到津浦铁路南下,这样就可以避开日本人在天津站的袭击。”
    这一连串的路线,光听都觉得头疼,更何况是要带着众多国宝辗转而行?本来性格优柔寡断的傅同礼立刻就又犹豫了起来,迟疑道:“其实最危险的,也就京津铁路这一段和津浦铁路刚开始的那一段。日本军以山海关为界,不敢过界轰炸吧?”
    这话说得连傅同礼自己都不敢相信。
    “日军战机确实不敢深入内陆,但沿海一带还真说不好。”方少泽站在军人的立场上判断道。日本侵入中国,东三省已经落入囊中,说他们的野心就只止步于此,谁都不会信。否则他们干吗要护着国宝南迁?还不是怕日本军进攻北平么?
    岳霆此时插嘴道:“这地图是有点老的,汴洛铁路已经和陇海铁路合并了,所以我们只需要换三段路。好处是可以避开轰炸的可能,坏处是路程多走了将近一倍,陇海铁路上又以悍匪出没而著称,专列被劫的危险增加。”
    车厢里陷入了一阵焦躁的沉默中。
    现在他们所面临的问题,是无论走哪条线路都会有危险。而留在这里,有更大的危险。
    最后还是方少泽拍板定案。
    “既然南京方面建议我们绕开天津,那我们就参考南京方面的意见。只是……”方少泽把目光调向站在一旁的岳霆,似笑非笑地说道:“如果要走陇海线,就怕这辆火车上的枪械不够。原来那趟专列上我让人配备的都是毛瑟步枪和汤姆生冲锋枪。就算遇到土匪,也不惧。”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这倒是他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们没有想过的问题了。所谓隔行如隔山,什么毛瑟步枪汤姆生冲锋枪,他们听都没听说过。不过只听名字就知道应该是外国进口的军火,火力应该特别猛。但他们现在想要把那些枪械都转移过来,简直是痴人说梦。前门西站那边围堵的学生们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散,等他们散了估计至少也要三四天。这个时间他们要是冒险一点直接走津浦线的话,都能到南京了。
    这时岳霆却哂然一笑道:“我当然考虑到了,这趟火车上我也配了枪械,但肯定是不如老套筒和手提机枪的。要不,方长官亲自掌掌眼?”
    方少泽虽然没听过什么是老套筒和手提机枪,但听起来应该就是毛瑟步枪和汤姆生冲锋枪的中国式叫法。一个故宫的工作人员,居然对枪械如此了解,这个岳霆看来不再隐藏自己的可疑身份了呢!
    注意到了坐在对面的傅同礼因为岳霆的话而锁紧了眉头,方少泽欣然地站起身。看来他之前给这位傅院长植入的怀疑的种子,也开始生根发芽了呢!
    因为要去查看枪械,众人又从包厢里鱼贯而出。毕竟枪械是否过硬,也会影响到他们对于路线的选择。当然,他们没人能看得懂,倒是只需要听方少泽的判断即可。
    岳霆在每节车厢的头尾都放了枪械和弹药箱子,所以众人也没走多远。岳霆蹲下身一打开木箱盖子,方少泽的瞳孔就一缩。
    “这是毛瑟和汤姆生?”方少泽不敢置信地蹲下身,他觉得他应该重新估量岳霆身后的力量了。也就是他,能带着五十把毛瑟步枪和十把汤姆生冲锋枪来北平,还是因为方家本身就是做军火生意的。
    不过当他拿起一把毛瑟步枪之后,就发现了手感和细微处的不同。
    “咦?重量有点不太对,表尺是固定弧式的,机筒上面的长条突起也不见了,头箍怎么只剩下了一个?还有个不伦不类的防尘盖……”方少泽一连串地说出不同之处,真想上手打两枪试试手感。不过他也克制住了这个不靠谱的念头,又去看那个军火箱。
    箱子里除了三把步枪之外,还有一把看上去很像汤姆生的冲锋枪,方少泽也立刻拿了起来。
    “枪管比汤姆生大概长出十厘米,而口径……居然是改成七毫米的……”方少泽用手指摸了一下枪口,又去摸了一下步枪的枪口,顿时噤声。
    岳霆看着这一向趾高气昂的方长官像是受了极大的打击,甚至连那双璀璨夺目的眼瞳都黯淡了下来,不禁得意地添油加醋道:“没错,这支是川造的手提机枪,仿的应该就是你说的那什么汤姆生吧。不过四川那边的军工厂做了改良,把枪管加长变细,这样火力增大,而且口径也与毛瑟步枪的口径一致,这样子弹就可以通用了。”
    深知战场规则的方少泽当然知道这个改动有多么重要。这个改动虽然听起来容易,可是毛瑟步枪和汤姆生冲锋枪的生产厂家一个是德国一个是美国,都是历史悠久的军工厂,肯定不会改动自家的产品来迁就竞争方。而这个难题,在中国轻而易举地就解决了。
    方少泽早就知道中国有仿造国外武器的军工厂,大名鼎鼎的汉阳造就是其中的佼佼者。只是他总觉得赝品劣质,就从没有当回事儿。但光从他手中的这步枪和冲锋枪的外观来看,质量过硬,竟然可比原厂货,而且还有口径一致这种创造性的改良。
    要知道在战场上,子弹可以通用简直解开了冲锋枪的枷锁,不必再怕子弹不够用了!这简直是跨国界的杰作!
    沈君顾在旁边看得啧啧称奇。赝品什么的,果然是有中国特色!而且军火就是好,赝品还可以改良,古董就完全不能改,否则搞个宋朝的青花,懂点行的都能看得出来那是假货。
    不过,虽然是赝品,沈君顾也知道这些军火价值不菲。本来他还觉得卖假字画的交易中,岳霆分走了五成有点多,但对方不声不响地为他们准备了这些东西,还一字不提,简直让人无比感动!
    要知道,这些枪械,并不是有钱就能买得来的。
    岳霆接收到了沈君顾感动的小眼神,唇边的笑意就更加真心实意了。他心中的小算盘打得是啪啪响。反正护送国宝五次之后,这些枪械只留下一小部分负责警戒就足够了,剩下的直接转移给地方部队,简直再划算不过了!
    想到这里,岳霆便越发和颜悦色地对方少泽问道:“如何?不知可否入得了方长官的眼?”
    “尚可。”方少泽矜持地点了点头,但手上握着的川造汤姆生冲锋枪却再也没有放下。
    在国宝专列上的众人研究路线的时候,在遥远的徐州,也有另一群人在研究同样的事情。
    徐州一带,向来是猖獗的悍匪的聚集地。
    苏北匪患深重的根源,起源于清末江南一带的太平军之乱。民不聊生的江南老百姓们只能沿着运河北上,到徐州一带定居。而徐州又处于兵家必争之地,战火连绵,各个村寨都必须拥有自己的武装力量,才能保护自身以及亲戚朋友的生命财产安全。
    又因为战火不断,纺织农耕等等需要时间积累的基础工农业根本无法进行下去,在这一带最多的就是来来去去的商人和扎根于此的土匪。
    土匪有些是世代相传子承父业,或者是走投无路的农民,又或者是散兵逃兵。他们把抢夺财物谋财害命视为生计,完全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许多村子和村子之间互相抢,有时候看着邻居不爽也可以抢,谁的拳头硬谁就说了算,民风极其彪悍。
    这么几十年恶性循环下来,苏北一带变成了远近闻名的穷山恶水。但此地为贯通东西南北的交通要道,所以但凡经过此地的货运,不管陆路水路,都需要和当地的土匪头子打好关系送好礼。
    方家自然在此地也有门路,方少泽带着方守北上,也是因为方守与徐州的地头蛇余大帅打过几次交道。
    当然,抱着这样想法的,不止方少泽一人。那伊藤智久早就安排了同事寺岛健夫在徐州联系当地事宜,如果拦不住国宝列车出北平的话,务必也要在徐州借土匪的力量抢夺国宝。在发觉国宝列车驶出北平的第一时间,伊藤智久就给寺岛健夫发去了电报,而寺岛健夫则立刻按照原计划行动。
    徐州现今的第一大匪帮余家帮的掌控者,是个叫余威的中年人。此人早年当过兵,参加过多次战争,后来当了散兵,拉了一伙儿弟兄在徐州落了脚。因为有正规军事化管理和军火来源,所以余威所带领的土匪队伍很快就称霸一方。对比之下,其他土匪简直就是乌合之众。
    余威身边所聚集的人物也越来越多,他也被手下尊称为余大帅。余威并不觉得这个称呼有什么不对,反正说白了,各地军阀不也就是大土匪。只是徐州一带形势复杂,以他的军队规模还无法在徐州一手遮天,称不上军阀。
    国宝南迁,不管专列是从津浦线还是陇海线来,都会经过徐州地界,余威虽然被方家打过招呼,但也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这趟专列毫发无损地从他眼皮子底下驶过。再加上地方部队和日本人都先后来跟他见面,他也想借此机会博弈一下,为自己赚取更大的利益。
    在徐州某间酒馆的雅座之中,坐着一位俊俏的少年郎。他看上去只有十八九岁的年纪,皮肤白皙,双眉飞立,一头利落的短发更显得五官精致非常,当真目如点漆,唇红齿白,冷不丁看上去倒像是个姑娘家。只是这浑身冲天的匪气和煞气,倒是让人会否定最开始的判断。哪儿家的姑娘会养成这样?
    这位少年面前放着一壶烧刀子,正时不时倒上一小盅,不一会儿就喝得双颊飞红,更是艳色惊人。只是那双微翘的凤眼却毫无醉酒的迷茫,反而越喝越明亮清醒。
    一个不起眼的青年小跑了上来,弯腰在少年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少年的眼神越发变得犀利。
    “九爷,那个日本人又去和大帅见面了,定是为了那趟专列。”那青年分析着。
    “那看来就是这几天了。”被称之为九爷的少年带着酒气淡淡地说道。他的声音和容貌一样,都偏中性,带着一股雌雄难辨的味道。
    “九爷,那我们怎么办?之前抓阄的时候,我们没有分到好的路段。”那青年有些着急。他们内部行事,也讲究公平,这回国宝列车过境,虽说还无法确定列车的路线,但也早早就瓜分好了路段。有的当家觉得太过于冒险,弃了资格。有的则联合其他兄弟,凑足了人手,赢面更大。而这位九爷因为手气不好,抓到的是徐州境内最后一段路径,到时候只怕早就被其他的几位爷瓜分完毕,连粥都没得喝了。
    “浩子,打听到了吗?确定是从陇海线往徐州来的?”少年眯了眯那双凤眸,眼中一抹利芒闪过。
    “是的!是三爷身边的信子特意说给我听的。”浩子邀功道。
    “哼,只怕我这三哥,可存的不是什么好意。”少年冷笑了一声,端起面前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他把杯子咣当往桌上一放,见浩子还是一脸的茫然,也不禁暗叹了一声。他的这些手下一个比一个单纯,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我不想在后面舔他们吃剩下的残羹冷炙,就只能冲到前面去当先锋。你当那国宝专列上的士兵们都是泥捏的?三哥这卖我个人情给我个消息,也是想让我冲上去探探路。也好估算下对方的火力,我这边损了人,他又怎么可能在乎?指不定还会暗中偷笑呢!”
    浩子轻呼了一声,黯下脸色。
    余大帅旗下有九个当家的,他跟随的九爷虽然是排位最末的一个,但却是余大帅当后辈一样最宠的一个。如果不是他们知道这位九爷实际上是位姑娘家,早就会有人怀疑余大帅想要把帅位传给九爷了。
    没错,这位江湖人称唐九的九爷唐晓,实际上是位姑娘家。她的父亲唐岷山是余威当兵时的袍泽,两人当了散兵之后落草为寇,而后又是为了救余威而死。这唐岷山的父母妻子都在乱世中死去,只有唐晓一个女儿。余威便视唐晓为亲子,又纵着她肆意行事,甚至还给了她山寨内的排位,即便是末位,也足见宠爱。
    这唐晓也极为争气,自小就武艺高强,霸气十足,又在年幼时因性别而被人歧视,所以从十岁起就留着短发,一直以男装示人。虽然寨子里的人都知道她是女孩子,但她却早已没有丝毫女人味儿,就算是长相俏丽,但那浑身的气势也少有人能与她对视。
    浩子想了想,终于抬头迟疑地问道:“那……九爷,我们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
    唐晓的嘴角勾起一抹森寒的笑意,嘲讽道:“敢算计我唐九,就要有胆承担这个后果才行。”
    看到她的这个笑容,浩子莫名地打了个寒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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