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君顾的眼镜碎了,用一边碎裂的眼镜片看东西,没多久就觉得头晕眼花。
    唐晓把他先送回了朝天宫,给他上了伤药,便一个人出去了。天黑前回来时,她带回了一副眼镜。
    也不知道这种情况下,她是从哪里找到的眼镜。又被照顾了的沈君顾内心叹息,带上眼镜看了下唐晓,浑身上下并没有受伤的痕迹,便只能继续接受自己媳妇要比自己厉害的事实。
    虽然这副眼镜度数比他原来的眼镜低了一些,但总比没有的好。沈君顾摘下眼镜,细细地用怀里的麂子绒布擦着上面的灰尘。
    “开会有什么进展吗?”唐晓注意到她回来时沈君顾等人刚开完会,便看似顺嘴地问了一句。
    “还能有什么进展?时间紧迫,只能决定去新建成的国际安全区避难。明后天要去找南京安全区国际委员会的负责人沟通下文物在安全区存放的地点,然后就找几辆车搬过去了。”沈君顾擦眼镜的手一顿,但还是低着头咬着牙说道,“阿九,我决定留下,你……你还是走吧。”
    唐晓却出乎他的意料,没有生气,而是沉默了半晌,淡淡道:“明天再去总统府那边等等看吧。”
    “啊?”沈君顾讶然抬头,却因为没有戴眼镜,看不清唐晓脸上的表情是恼火还是赌气。
    “放心,今天找你麻烦的那伙人,我已经教训过他们了,不会再对你出手了。”唐晓说得轻描淡写。
    这不是重点吧?沈君顾手忙脚乱地把眼镜戴好,而唐晓却已经起身出门去值夜班巡逻了。
    果然……是生气了吧……
    沈君顾一夜辗转难眠,天不亮就起身打算找唐晓问问清楚,但在朝天宫里却找不到她的身影。
    昨天才说好了要随身揣着他的呢?转眼就没人了?
    沈君顾生着闷气,想要留下来跟王景初他们搬运文物准备迁往鼓楼那边的国际安全区。但想到了唐晓昨晚的叮嘱,鬼使神差地出了门,又去了总统府一带。
    此时已经是隆冬时节,南京冬天蚀骨的寒冷就像是无处不在的蚁虫,不管穿多厚的衣服,都抵挡不住。沈君顾倒是熬了好几天,再多一天也不算什么。
    况且,当他摸到外衣兜里,那管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唐晓悄悄放的冻疮膏时,心里如火炉般温暖,迅速熨烫蔓延至四肢百骸。
    既然媳妇说要他在这里等一天,那他就等呗。
    也许是媳妇生气了,惩罚他的。
    沈君顾索性也不四处走动试探寻人了,直接站在了背风处,等着天黑就回朝天宫见唐晓。
    就在他靠着墙昏昏欲睡的时候,有个惊讶的声音在他面前响起:“哎哟!这不是沈老弟吗?”
    沈君顾定睛一看,稍微一回忆,就想起了来人的姓名:“张德胜张老哥?”
    张德胜显然没想到沈君顾竟然还记得他,脸上的笑容更热络了一些。
    沈君顾在心中微微一叹,他就算记忆力很差,也不会忘记张德胜的。当年沈君顾误会唐晓动机不纯,害她差点命断南京码头,而他当时就在张德胜的船上。
    这么多年以来,他知道唐晓并不需要也不在乎他的道歉,但他的愧疚一直在。
    张德胜的相貌改变了很多,也许是江上来去辛苦,整个人看上去老了许多,连头上都有了白发。只听他关切地问道:“沈老弟为何还在南京啊?可是差一张船票?”
    沈君顾闻言一愣,随即狂喜。
    他怎么忘了张德胜是做什么营生的了呢?当初他们把一部分首批南迁的国宝从南京运到上海,还是用的张德胜的船!
    沈君顾来不及细想为何这么巧就遇上了张德胜,连忙拉着他把现今故宫委员会的情况说了下。
    张德胜越听脸色就越凝重,等沈君顾讲完,皱眉踌躇了半晌,才摇头叹气道:“沈老弟,实不相瞒。现今出南京城的船票千金难求。看在昔日的情面上,给沈老弟匀几张船票,甚至十几张船票,我张德胜咬咬牙也是能出得起的。但这运出文物……”
    沈君顾也知道自己是强人所难,可他蹲了这么多天,才看到这一丝希望,就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一样,各种好话一箩筐地倒出来。
    张德胜被沈君顾缠得实在没办法,才苦笑道:“沈老弟,我张某实在是有心无力。但我有个消息,可能会给你指条明路。”
    “张大哥您说!”沈君顾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南京告急,那些洋人老爷也着急走。他们并不信任那什么所谓的国际安全区,觉得丧心病狂的日本人肯定不会遵守国际惯例。所以英国人从马六甲海峡调来一艘货轮,从上海方向过来,经停南京,沿着长江往西行驶去重庆。”张德胜斟酌着词语,一字一字慢慢地说着,“这艘货轮是海上开过来的,排水量恐怕要达到九百余吨。接的不光是英国人,还包括各国的外交使节和商人,如果有门路也可以带货物。这艘货轮停靠的码头比较隐蔽,时间也未知,我也是听说过这消息,你们要是觉得可行,我可以带你去和接洽人联系。”
    沈君顾一听就喜上眉梢,有机会走,当然比留在南京强。他连忙求张德胜帮忙。
    鼻梁上的眼镜度数不太够,沈君顾看不太清楚张德胜脸上的神情,隐约觉得有些古怪,但却也没有多想。
    反正,也不会有更坏的结果了。
    不过,不愧是他媳妇,说让他再等一天,事情就有了转机!
    沈君顾虽然觉得也太过于凑巧了,但时间紧急,也不容他多想。抓紧时间带着张德胜回朝天宫与王延丹等人说明情况,接下来就是跑英国的大使馆,试图与船长取得联系。
    也许是他们之前实在是太曲折坎坷,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接下来的所有事情都顺利得不可思议。
    往日眼高于顶的洋人们,对他们大开方便之门,没有任何刁难就让他们打电话联系到了玛格丽特货轮的船长。在沈君顾用流利的英语解释了他们的情况后,船长表示了极大的友善。对方表示他曾经看过故宫文物在伦敦的展出,对中国文物赞叹不已,不忍心其毁于战火。
    不过也不能因为自己的私人原因就免费让他们上船,必须收取租用船舱的费用。
    这已经让沈君顾等人喜出望外了,如果对方说免费他们反而还会要考虑考虑。
    沈君顾连声感谢张德胜,虽然觉得对方帮他这么大个忙有些奇怪,当年的人情也不足以谢今日之恩。但他们滞留南京的那些文物,都是些古籍,即使对方有所图谋,损失也在可接受范围内。更何况这已经是最后的机会了,留下来就是灰飞烟灭,上船还有一线生机,谁都知道怎么选。
    因为玛格丽特号停靠的码头比较隐蔽,没有存放货物的仓库,所以他们必须在货轮到达的当天把文物运送过去。并且因为战事紧张,玛格丽特号在南京停靠的时间比较短暂,时间一到就要离港,不会为任何人多停留一秒钟。
    这些注意事项沈君顾等人都铭记在心,开始四处寻找可用的货车。朝天宫一片绝处逢生的喜意,连一直愁得吃不下饭的王景初都胃口大开,几天就又胖了两斤。
    1937年12月9日,玛格丽特号到达南京的日子。
    南京的战局越来越危急了。来自空中的轰炸简直就是无差别级,密集的炸弹伴随着战斗机的轰鸣声如下饺子般掉落。
    在昨日,日军已经全面占领了南京外围的一线防御阵地,开始向外廓阵地进攻。
    南京城一片恐慌,为了防止逃兵,司令部下令把下关至浦口的渡轮都撤掉了。南京城被日军围得水泄不通,已经成为一座孤城。
    沈君顾等人好不容易凑齐了五辆货车,战战兢兢地从朝天宫出发。途中一旦听到轰炸机的轰鸣声,就飞快地散开找掩体。五辆货车很快就在一次次躲避中分开,从不同路线前往码头。毕竟一起行动实在是太过于惹眼。
    因为人手不足,王景初、沈君顾和唐晓开一辆货车。王景初和沈君顾两人互相换着开,而唐晓时不时跳下货车去清理前方路段上出现的碎石和障碍。
    三人磕磕绊绊地前行着,可算知道为何他们天不亮就要出发,开车实在是比走路都要费时间。更别说他们还要提前到达,毕竟搬文物上船也是需要时间的。
    越往下关方向行驶,人流量就越多。尽管他们找了一条隐蔽的小路,但也架不住他们这辆货车实在太过于惹眼。如果没有十足的把握,谁会开货车去码头?
    已经有人在后面悄悄地跟着他们,毕竟他们的车开不快。到后来,甚至都已经跟了几十号人。有的是逃难的难民,有的虽然脱了军装,但依旧能看得出来是逃兵。
    “你说,那帮士兵有枪有炮,怎么就不战而逃啊!”王景初恨铁不成钢地咬牙道。
    沈君顾无暇回答,他紧锁着眉头,神情凝重地看着后视镜里的情况。
    他总觉得后面跟着的人有些太多了,而且看他们这辆货车的眼神也都有点问题。好在他们这辆货车在最开始的时候就是断后,其他货车应该不会遇到他们这种情况。
    这时,在货车车顶押车的唐晓从破裂的车窗翻进驾驶室,低声喝道:“情况不太对,快加速开。”
    王景初一愣,下意识地一踩油门。
    就在此时,沈君顾听到耳边一声枪响,同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迟一秒钟才发现是自己被唐晓扑倒在座椅上。
    踩了油门的货车失了控,整个车都往右侧冲去。
    沈君顾被唐晓压在身下,身体在货车的冲撞力下失去了平衡,只能紧紧揽住唐晓纤细的腰身。他同时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吓得他连忙在唐晓的身上乱摸:“阿九!你受伤了吗?哪里受伤了?”
    唐晓单手撑起身,把控住方向盘。
    货车慢慢地停了下来。
    沈君顾此时才发现货车的挡风玻璃被子弹贯穿,驾驶室中四处都是碎玻璃。而王景初昏迷在驾驶座上,他的肩膀被洞穿,鲜血染红了他小半边身体,并且还在汩汩往外涌。
    唐晓立刻扑上去撕掉他的外衣,用作绷带,动作熟练地为他止血包扎。她一边做一边朝沈君顾低声喝道:“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开车!”
    沈君顾从震惊中醒悟过来,连忙与唐晓和王景初换了个地方,坐在了驾驶位上。他从后视镜中看到后面跟着的人已经逼了上来,各个手中都藏着枪械,明摆着是蓄谋已久的。
    “这是……陷阱?”沈君顾心沉到了谷底,难道整个玛格丽特号都是陷阱吗?但此时已经不容他多想,只能脚下一踩油门,货车呼啸着向前开去。
    “不,应该不是陷阱。”唐晓眯了眯双目,“应该是有人不想我们离开。”
    “谁?”沈君顾想不明白,剩下的这点文物都是具有学术价值的古籍,一般贪财的可看不中这个。
    “现在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怎么逃出去。”唐晓把王景初的伤口草草地包扎了一下,后者从昏迷中渐渐醒转,一睁眼就看到自己的血,又吓晕过去了。
    沈君顾来不及笑话他,全神贯注地开着货车横冲直撞。他的手心里全是汗,不时看着后视镜里后面的情况。
    后面又出现了几辆车来追他们,眼看着一辆卡车要把他们堵在路中央的时候,从旁边小巷子里冲出一辆轿车,把那辆车直直地撞向了一旁。
    “哎哟!这又是哪路英雄啊?”沈君顾松了口气,但旋即又吸了一口气,“看起来撞得不轻,会不会有危险啊?”
    他这一边说着,后面一边传来连续不断的枪声,显然是两路人马已经开战了。那辆出来见义勇为的轿车把狭窄的路段整个堵了个严严实实,其他车想要过来就必须从那辆轿车上压过去。显然,对方也是这么打算的。
    沈君顾踩着油门的脚松了少许,犹豫着是否停下来接应一下。只是他若停下来,恐怕就自身难保了,连着这一车的文物也会沦陷。
    “别停,你继续往前开,我去看看。”唐晓捏着他的肩膀,坚定地说道。
    “别去!”沈君顾反射性地想要抓住唐晓的手,但却没抓住唐晓,反而从她身上拽下来了什么。
    “快走,小王他的伤很严重,赶紧送去船上治疗。我会追上你的,这里离码头不是很远了。”唐晓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旋即从车窗翻了下去。
    沈君顾怔怔地看着她消失的地方,低头一看手中的物事,发现他竟然把唐晓腰间他给她编的盘长结连着子辰佩都给抓了下来。
    盘长……长生……
    沈君顾只觉得一股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一时六神无主。
    身边的王景初因为疼痛而下意识地发出的闷哼声把他唤醒,沈君顾往后视镜再看了眼,身后局势依然不明朗,并且也看不到唐晓的身影。
    沈君顾咬了咬牙,捏着手中的盘长结,重重地踩下了油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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