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昌意说完那句“ting,摄像头再往下一点,我看不到”后,小音箱就发出一声:“蓝牙连接已断开。”
    连接已断开?
    祝敖的头没有动,只有眼睛缓缓往上抬,看向天花板,二楼正上方是庭霜的卧室。
    看了几秒天花板,祝敖又将视线落回那个彻底安静下来的蓝牙小音箱上。
    整个过程脸色难以形容。
    护工看了看音箱,又觑了觑祝敖,根本不敢打破餐厅里的死寂。
    祝敖拿起茶杯,慢慢送到嘴边,动作停滞许久,又慢慢将茶杯放回桌子上。就这么拿了放、放了拿,来回三次,硬是下不了嘴,一口茶也没喝。
    终于,他开口了:“把庭霜叫下来吃早饭。”
    护工点点头,正要上楼,祝敖又说:“过十五分钟,不,过半个小时再去。”
    年轻人,半个小时也应该够了。
    吩咐完,祝敖总算缓了过来,能安安稳稳地把那杯茶送进嘴里了。
    没想到,刚过了两分钟,庭霜就神清气爽地进了餐厅。
    “今天吃早茶啊?在家里就是吃得好。”他大大咧咧地坐到祝敖旁边,拿筷子夹起一个豉汁鸡爪来啃。
    祝敖看了一眼矮柜上的座钟,再看看吃得欢脱的庭霜,眼神一下就变得复杂起来,看庭霜吃了半天,他才问了一句:“你体检过吗?你才二十四岁。”
    “体检过啊。”庭霜说,“我年年体检。”
    祝敖说:“没什么问题?”
    庭霜说:“没有啊,我每项指标都很好。”
    庭霜很健康,那有问题的就是……
    祝敖看向桌子上的小音箱,眼神更加复杂了。
    “怎么问这个?”庭霜把带蔬菜的肠粉放到祝敖手边,“我们家有什么遗传病史吗?”
    “没有是没有。”祝敖教育道,“但是从二十出头的时候就要开始注意身体,不要等到三十多岁的时候力不从心。”
    说到这个程度就足够了,儿子体不体检,可以过问,儿媳的身体情况,最好还是不要知道太多。
    “是是是,养生不嫌早。”庭霜笑着答应。
    以前他不愿意听祝敖说教,嫌烦,总感觉像下属挨领导训似的,现在他倒挺乐在其中,早茶吃了大半个上午,他就陪了祝敖大半个上午。等到他们都吃完了,祝文嘉才下楼,看起来没什么精神。
    祝敖说:“熬夜了?”
    祝文嘉坐下来发了一会儿呆,才应一声:“嗯。”
    正是个好天,秋高气爽,吃过饭,护工推祝敖出去散步。
    祝文嘉远远看着院子里护工和祝敖的侧影,对庭霜说:“我接到我妈律师的电话了,下周三开庭。”
    “嗯。”庭霜说,“你去看么。”
    “嗯。”祝文嘉说,“哥你呢?”
    “我不能去。”庭霜往茶壶里添了水,要保姆把蒸笼里热着的茶点拿出来,让祝文嘉吃东西,“我要上班。”
    上班总不至于提前请一天的假也请不到,但祝文嘉没有追问,只应了一声“嗯”就埋头去吃东西。他这段时间一直挺闷,不提翁韵宜的时候还能跟庭霜开玩笑,提起翁韵宜话就少了。
    他还是不知道要怎么面对。
    他本来也不知道怎么面对祝敖。之前出了私章的事以后他就不敢进病房看祝敖,祝敖回了家他也经常躲着,直到庭霜跟他说:“爸出事以后的事,无论是关于公司的,关于你妈的,还是关于我的,你什么都不知道。这段时间,你一直在准备申请学校的材料,其他什么事也没做。”
    他当时听愣了:“你没有告诉爸……”
    没有。庭霜心想,没必要,也不值得。
    “所以你最好真的给我申请上个正经大学。”庭霜对祝文嘉说。
    开庭的前一晚,祝文嘉睡不着,去敲庭霜的门。
    庭霜正用电脑开着视频,电脑放在桌子上,摄像头对着窗户,他人就穿着睡衣坐在窗边看书。夜风吹得窗外的柏树一阵一阵沙沙地轻响。电脑屏幕上是柏昌意做晚饭的侧影,烤箱里暖黄的光时不时地映在他的手上,电脑中间或传来刀盘接触的细微动静。
    两人各做各的事,庭霜偶尔喊一声,柏昌意就抬眼看他。互相看了一会儿,庭霜又笑着低下头去继续看书,柏昌意便也接着去管手边的料理。
    听到敲门声的时候,庭霜还去看了一眼电脑上的时间,他看书没注意,没想到都快一点了。
    “你怎么没叫我去睡觉?”庭霜边问柏昌意边放下手上的书,准备去开门。
    “不想打断你。”柏昌意说。
    庭霜对柏昌意一笑,说:“那我先挂了啊。”
    柏昌意说:“好。”
    “这么放心?”庭霜逗柏昌意,“你就不担心我半夜偷人?”
    “偷谁?”柏昌意好笑,这小王八蛋明明就在家里,“你爸?”
    庭霜摆手说:“我爸连站起来走路都费劲,别的事就更不用想了。”
    柏昌意:“……”
    就因为走路都费劲?
    那走路不费劲就可以了?
    什么逻辑。
    庭霜说完好像也觉得哪里不对,但他也没多想,冲柏昌意露齿一笑就把视频给挂了。
    他平常不这样,只有跟柏昌意在一起的时候,才能这样什么都不想。
    柏大教授能跟他计较么?
    早习惯了。
    庭霜挂完去开卧室门,只见祝文嘉蔫不拉几地站在门口。
    “你干嘛?大半夜不睡觉跑过来。”庭霜让祝文嘉进来。
    他记得明天上午庭审。
    祝文嘉进来了既不坐下也不说话,就直愣愣地站着,半天才说了句:“哥你也没睡啊。”
    “我正准备睡。”庭霜说,“你还不睡?明天不能晚起。”
    祝文嘉站了许久,才像一只被丢进热锅里的虾一般慢慢地把自己蜷缩起来:“……我睡不着。”
    庭霜安静地在他身边坐下,不说话。
    “我一直想……如果……”祝文嘉把脸埋进膝盖里,声音越来越小,“如果我……”
    “即使你不拿私章,她也会想别的办法。”庭霜把手掌放到祝文嘉头顶上,难得地摸了两下,“好了,别给自己找这么多负担。”
    “……不是。”祝文嘉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许久才又挤出几个字,“……不是那个。”
    庭霜不知道祝文嘉想说什么,但也没有问,只“嗯”了一声表示他在听。
    他比以前要耐心很多。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见祝文嘉有点语无伦次地说:“我是一直在想……如果我以前……我以前没有跟你、还有我妈……”
    好像被吹进卧室的风冻着了似的,祝文嘉微微瑟缩了一下,庭霜起身去关上窗户,坐回祝文嘉身边。
    “家里有酒吗?”祝文嘉突然说。
    “没有。”庭霜说,“烟酒之类的都没有。”
    “等我一下。”祝文嘉缓缓站起身,拖着还在发麻的腿下楼,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半瓶料酒。
    “哥,你坐那儿。”祝文嘉指了指窗边的高脚椅。
    庭霜本来想拿走祝文嘉手上那半瓶料酒,结果祝文嘉一开口,一嘴的酒味。庭霜想他多半在路上已经喝了不少,心说:算了,喝就喝吧,喝了正好睡觉。
    等庭霜坐到窗边,祝文嘉坐到庭霜旁边的一把高脚椅上。庭霜忽然想起他被劈腿后不久,祝文嘉来德国找他,那时候他还想强装出体面和尊严,结果两口酒下去,体面和尊严统统都不要了。
    祝文嘉硬灌完剩下半瓶料酒,等着酒精的作用渐渐上来,蒸得他眼睛发红,脏腑发烫。
    现在好开口了。
    “我在想,如果我没有跟我妈说你……的不好,她是不是就不会为了我……做那些事。”祝文嘉低头盯着手里的瓶子,打了一个酒嗝,“如果我没有跟你说我妈……你们会不会……”
    酒是空腹喝的,他很快就醉了。
    “我……哥你说我是不是特……特恶心……”他呼出浊重滚烫的气,“我……我从小就这样……我想让我妈只喜欢我,我想让我爸也只喜欢我,我想让……想让你……也只喜欢我……后来想改……可是已经习惯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往前一栽,倒在庭霜胸膛上,嘴里还在意识不清地说个不停:“哥……我好怕……我好羡慕你……小时候他们都骂我……说我是小三儿的私生子……说都是因为我搞得你没妈了……他们都喜欢你……你知道吗有一回我居然听到爸说他跟我妈结婚,只是为了证明他当年没错,换个人他也照样过……这么多年……哥……我好怕……我怕我爸只喜欢你……我怕我妈也跟着我爸向着你……我怕你因为我妈就不喜欢我了……你能不能只讨厌她一个人,不要讨厌我啊……”
    他说得越来越慢,声音越来越弱,直到只剩下均匀的呼吸声。
    庭霜扶着他,就近把他放到了自己床上。
    哥你说……我是不是特恶心……
    恶心么……
    庭霜在床边站了一阵,才出了卧室,带上房门。
    他想去客房,但不知怎么地就走到了院子里。抬头望向天空,今夜无星无月。于是他便走到那棵柏树下,躺下来,树盖如云,遮住了天空。
    再闭眼,满天繁星。
    不,不恶心,庭霜在心里回答,你不恶心,你只是个普通人,就像一个没有星辰的普通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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