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得很是,朕怎能用羽毛。”盛灵渊终于缓缓抬起头,含笑看向影人的众多分身,“你怎么配?”
    “奴不过是个可怜的影子,”水银沸腾似的冒着泡,不一会儿,无数身影就从地上“蒸腾”出来,有最后的天耳、初代清平司总司、混血九尾狐……有诡异的人身、有巨大的半兽,张嘴吞吐出刮人脸的腥风,“不知道这些先人,够不够得上一睹人皇的风采?”
    影人能继承主人的全部,他就像个尽忠职守的刻录机,曾经试图主宰他一生的,死后都成了被他保存的活标本,所有的力量被他偷走继承。
    外勤车在这些大佬们包围之下,好比是被荷枪实弹的土匪们包围的南山幼儿园,因为战斗力对比是这样的:影人的分身里,最后一位是活了七百年的混血青蛇妖何翠玉——玉婆婆,此人弱得宛如添头,在里头活像个凑数的,站在最角落。
    而在场的“外勤精英”,管这位“添头”叫老祖宗。
    “这他妈什么操作?”张昭瑟瑟发抖道,“前任天团吗?我突然对‘集邮’有了不一样的领悟……”
    影人的前任天团们纵声大笑。
    外勤车被那可怕的声波震裂,分崩离析。
    众外勤们在乱飞的防护工具掩护下,跳车的跳车、捞人的捞人,一时间好不狼狈。
    “诸位,”这时,众人脑子里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我与赤渊相连,如果不加约束,容易破坏已经岌岌可危的朱雀骨封,可否借我身躯一用?”
    外勤们心里集体浮起问号,什么叫“借身躯一用”?
    听着好糟糕,好像有失身的风险。
    然而陛下作为封建统治阶级,恶习难改,虽然语气客气有礼,却并不是征询,而是通知。
    话音还没落地,张昭就觉得有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念头从脑子里闪过,跳过他的大脑皮层,直接对接了上肢肌肉,他自己还没反应过来那念头的内容,手已经自动遵了命,将时间暂停了一秒!
    “别反抗,”黑雾似的天魔气凝结成细线,从所有外勤双耳穿过,“放松点,交给我。”
    外勤们觉得自己好像是被远程控制的电脑,自己的意识还在,但被某种神秘力量控制了一部分神经回路,接管了身体,而且无法反抗——外勤们自以为身经百战,反应速度一流,此时却发现自己的思维跟不上身体。
    第一个动作是怎么做到的还没分析出来,又发现自己已经瞬移到了十几米以外。
    一秒的暂停眨眼过去,所有现在清醒的外勤的站位都安排好了。
    “我倒忘了,陛下戎马一生,是阵法大家。”影人七嘴八舌地笑起来,“就算自己不方便动手,还能以人为棋子,有意思。可是您昔日手下都是什么人?巫人精锐、混血大妖、人族集天地之精华的高手,元婴以下没资格面圣。现在这些又算什么?哈哈哈哈哈!”
    张昭:“这句我听懂了,是种族歧视……卧槽!”
    他腰间的能量检测器无声无息地碎成渣,掉了下去,落地刹那,脚下地面变成了沼泽,一只像巨鳄一样的怪兽从地面上浮起来,张开大嘴,嘴里着着熊熊烈火,就要将地面上不自量力的凡人们吞下去。
    与此同时,天上雷云遍布,闪电越压越低,像口大黑锅当头落下。
    外勤们却发现自己脚没停,厚厚的战靴从着火的沼泽上踩过,每个人的脚步都带着奇怪的韵律,忽快忽慢,鞋底非但没被烫焦,反而有点冻脚。
    一个外勤惊叫:“我的鞋结冰了!”
    细密的水汽从水系外勤身上蒸腾出来,燕秋山能感觉到周围的金属离子在动,捕捉着水汽,但速度太快,他的反应根本追不上那些熟悉的老伙计。
    最敏锐的谷月汐听见地心传来玄妙的震动,属于不同谱系的外勤特能们在走动时,彼此之间好像围成了特殊的联系,复杂莫测。
    一个巨大的雷火球砸下来,张昭头发都竖了起来,下一刻,却发现那火球被看不见的能量场撞开了,滑到沼泽里的巨兽嘴里,砸出一声让人失智的巨响。
    然而外勤们各自脑震荡,不影响统一调配的盛灵渊,这一支风神小队里正好凑齐了五行之人,他严丝合缝地调出了一个以人为棋的阵法,烧焦的地面灰烬四散,继而伸出一支嫩芽,植物系的外勤感觉自己的特能正以某种闻所未闻的姿势输出,那嫩芽瞬间长成了参天大树,上承天雷,下接地脉。
    “呲啦”一声巨响,以江州地脉微能量来源的影人被自己引来的雷一通好电,前任天团们差点没能维持住脸,露出里面水银质地的瓤来。
    那植物系的外勤嚎道:“我去,老子从来没有这么牛逼过,有没有人能录下来当教学视频啊!知春拜托!快开摄像头!”
    知春:“……”
    盛灵渊朝他招了招手,从怀里摸出一只埙——是俞阳咖啡店里的那只:“过来,给我联系你们的人,问他们能不能想办法把‘回响音机’里的音乐换一换。”
    “回响音里的音乐?”此时,平倩如奉命带着第三批回响音机,已经运到了江州边界,她带着防毒面具,声音很闷,焦虑地看了一眼p.5明显超标的江州,她嗫嚅道,“可是大范围地使用回响音,一不小心就会对该地区所有人造成精神创伤,我们不允许使用含有高精神特能的声音,换音乐需要部门主任亲自报批,研究院精神部门会审……”
    “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你敢不敢做主?”盛灵渊打断她,此时十几个凡人外勤被他调动得满场转,居然一时和一帮古代大能僵持住了,“我想你们主任肯定没意见。”
    平倩如六神无主地举着手机。
    她周围的外勤们也跟没头苍蝇似的。
    “善后科动作快!”
    “心魔瘴的扩散速度之前大概是每小时十公里,现在速度几乎加快了一倍,回响音机可能不够用,快点想办法!”
    平倩如茫然道:“为什么会突然增速……”
    “咱们外勤的战损,”同事喘了口大气,“外勤在里面遇袭,防护破损以后就会陷入瘴气里成为对方的能量源,我看……不行就只能让群众撤离了。”
    江州境内大量居民陷入心魔瘴里,破坏力惊人,即使有盛灵渊临场即兴改编的通心草咒帮忙,光是那点特种部队也不够用。周围所有分局里能调来的人都调来帮忙维持秩序了,连后勤都上了。一些根本没参加过战斗的工作人员虽然也是特能,其实跟普通人几乎没区别,那点特能也就能让他们在小区掰腕子大赛里能拔得个头筹,临到阵前手忙脚乱。
    说话间,杨潮和罗翠翠已经带着一帮善后科的小弟把新运来的回响音机接入了,开始按流程放第三轮音乐。
    然而显然,回响音机温和音乐的叫醒速度远远赶不上他们送人头的速度。
    “瘴气扩散速度稍稍减缓,随后又有上升趋势。”
    “回响音机功率能再高一点吗?”
    “想想办法!”
    “已经是最高了,兄弟!”寒冬腊月天,杨潮的汗流进了眼睛里,可是穿着防护装备没法擦,“现在这个回响音里的音乐我估计隔着海峡的邻国都能听见,回响音效果跟机器的功率没关系,只跟使用的精神异能载体……那个音乐有关系!”
    外勤是外行:“那换歌啊!”
    “回响音机一般是一对一使用,给特能现场的无关人员修改个记忆什么的,现在开这么大功率、这么大范围,精准控制实现不了,就算咱局精神系特能都调过来也得集体脑出血,不可能有人的精神力控制得住,只能使用现成的精神系作品。”杨潮说,“精神系的所有东西都必须加一百二十个小心,每个人都得对症下药,不然轻则把人弄成精神病,重了会出人命的——我打个不太确定的比方,现在这种情况需要猛药、虎狼药,但这些药能治好一帮人,就会吃死另一帮人,你说怎么办?我们只能给大家发板蓝根!”
    罗翠翠小跑过来一把拉住杨潮:“别板蓝根了,善后科全体开会,立刻做准备撤离周围群众的预案!天哪天哪……这怎么预?从哪撤?撤到哪算头?撤完把人放哪?谁知道这玩意能扩散到什么地方?怎么跟上级沟通?怎么跟公众解释?”
    不但要考虑怎么向公众解释,照这个速度,说不好还会影响邻国,旁边有几个国家的特能人政府和普通人政府还是分开的,得分两头沟通。
    而瘴气范围越来越大,每个特能身上携带的氧气是有限的,物资怎么调配?
    就算是撤离,瘴气每小时二十公里的扩散速度,毫无准备的普通人也能以这个速度撤离吗?那不是天方夜谭么?
    要命的是,江州离首都永安可不算太远。异控局总局地下镇压着多少危险封印物,那就是个特能界的核导基地,万一永安地脉被污染,影人的人魔搞到异控局大楼……
    罗翠翠欲哭无泪,焦虑得原地转圈:“我要买假发了,我要买假发了!”
    善后科从来是悄悄来、悄悄走,干的最多的是写个新闻稿,默默谈赔偿合同,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大规模的安全事件,外勤疲于奔命,后勤乱作一团。
    平倩如脑子里一片空白地站了两秒钟,把心一横,对着电话说:“您还在吗?”
    “在,听见了。”盛灵渊平时说话声音就好听,从贴着耳朵的话筒里流出来,有种说不出的温柔意味,“不用担心。”
    不担心是不可能的,在东川。她看见过盛灵渊一个人操控回响音机洗了一群人的记忆,但东川只是个城市,那个时间点,大部分人都在睡觉,跟眼下这种情况没法比,他控制得住吗?
    万一有人死了,这事算谁的?
    要她负责,她就算拿全部前途……她也没什么前途——就算拿身家性命担得起吗?她的身家性命才值几毛钱!
    平倩如怂成了一团。
    然而她就这样瑟瑟地发着抖,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嘴却好像背离了大脑,自作主张地回答:“接、接什么?我去换歌。”
    三分钟后,陶埙的声音通过信号,传给回响音机,又从数十台大型回响音机里放出来,吹向心魔瘴的迷雾。
    埙的声音是风从狭窄的破泥烂瓦中穿过时擦出来的,低沉孤绝,可是盛灵渊的埙声却不同,曲声有种春来鸟雀归巢的轻快。不知是哪里的小调,带着股热烈的天真烂漫,连气流卷过的颤音都透着欢快。
    飞快往外扩张的心魔瘴陡然一顿。
    第一遍音色凝滞,稍不熟练,他像是边想边吹,一不小心,音色就往低沉喑哑的方向走,再被生拖硬拽回原本的基调,显得有些局促。
    此时阵法虽然精妙,但外勤们毕竟是人,此时人的体力已经有点跟不上了。有个风神几乎被他抽空了能量,脚下一软,天衣无缝的阵法立刻露出破绽,幸亏旁边就是燕秋山,临时替他补了一下。
    影人们显然也看出了谁弱,包围圈骤然缩小,盯上了几个已经喘成狗的外勤,阵法登时捉襟见肘。
    谷月汐是最先看出门道的,汗都下来了,拼命在意识里沟通盛灵渊,问他怎么办。
    盛灵渊却没理会,他闭上眼,坐在炸裂的外勤车废墟里,反反复复地吹着那段不熟练的小调。
    剑灵原身是朱雀,有翼一族除了嗑瓜子比别人快以外,还都擅音律。
    盛灵渊记得,不管是仙音雅乐还是民间小调,那家伙只要听过一遍,就都能学个八九不离十,只是品味不佳,学会以后总喜欢自己乱改成不伦不类的样子,最后唱什么都像鸟叫——吵得要命。
    唯一一首他学会以后没有乱改的,是一首北原人的小曲。
    那一年,为了争取北原的支持,盛灵渊亲自带人翻越雪山,到冰川上的北原聚居地,见他们的大祭司。人族四分五裂、各自苟活,不少逃难的中原人逃到有雪山天堑庇佑的北原避难,把中原一些风俗也带了过来——他们去的时候正好是上元佳节,难民们在天寒地冻中做了冰灯,花红柳绿地摆满了长长的山谷,想要再造一条家乡那样玉壶光转的长街。
    剑灵闹着要逛、要猜灯谜,盛灵渊只好神思不属地带着他溜达了一圈,走马观花,心里还来回琢磨着同大祭司打的那些机锋。
    剑灵感觉到了他的心不在焉,不高兴了,闹着说:“你和那个白胡子老头猜谜语玩的时候,我都一直陪着你,怎么让你陪我玩一会都不行!”
    他当时无奈地哄道:“你尊重些,什么白胡子老头。再说你几时一直陪我了?大祭司说了没两句你就睡着了,别当我不知道。”
    还打小呼噜,幸亏除了他,别人都听不见。
    剑灵理直气壮:“那老头一个字拖八百里,说话跟招魂一样,谁听着不困?”
    盛灵渊一不小心被他带过去了:“那老头手里有北原千里冰川,还有三千狼骑,别说招魂,叫魂也得听着。再说我们说的是正事,没有猜谜语玩。”
    “有话不直说,绕来绕去,就是猜谜语,吃饱了撑的。老头不就担心你拿狼骑去填妖族的刀山,踩着北原的尸骨独揽人族大权嘛,就这点破事,当谁听不明白?”
    盛灵渊不以为意地一笑:“北原与我中原虽属同族,但到底并非一统,先帝在时便常与这些北方的邻居起纷争,大祭司的担忧不无道理。”
    “你跟先帝不一样。”剑灵想也不想地说,“你是人皇。”
    盛灵渊一愣:“你说什么?”
    “我说你是人皇,”剑灵的声音清澈无垢,“你答应过阿洛津,会把所有冤死的眼睛都合上,所有无着的尸骨都收殓。你还说要还河山清明,带每个人回到自己的家乡去,等我修出真身,能高高兴兴地踏遍三山六水。”
    盛灵渊好像一下子从那些让人疲惫不堪的勾心斗角中逃了出来,迎面吸进一口春风。
    那时候真年轻啊,东川的梨花还在开,世上有个少年还相信他是无所不能的。
    “快带我去猜灯谜,猜中了也有灯拿!”剑灵故作老气横秋地说,“这鬼地方到处黑布隆冬的,你毛病多得很,不点灯又睡不着,我不得给你赢一盏花灯好哄你睡觉吗?”
    盛灵渊啼笑皆非,心里又酸又软,只好陪他一起丢人——灯市是难民思乡的寄托,所列灯谜,大抵带着他们各自家乡特有的隐喻。那些隐喻来自天南海北、风俗迥异的地方,要是没有事先做足功课,很难摸清头脑。盛灵渊故意不吭声,结果大言不惭要“哄他睡觉”的小剑灵从街头猜到街尾,一个也没猜出来,气成了葫芦。
    最后是一个摊主认出了人皇,故意放水,送了一盏冰灯给他们,才总算没有空手而归。
    剑灵挑了一盏蝴蝶的灯,因为东川巫人族崇拜蝴蝶,每到春天,巫人族的孩子们就会拿着蝴蝶的风灯在山顶放,那时小剑灵刚从东川出来,没见过什么世面,看见灯,就理所当然地认为应该是蝴蝶形的。
    剑灵一直觉得那盏冰灯是自己“赢”的,宝贝得不行,临走时一定要带上。可惜关内已是春暖花开,冰灯离开北原就化了。
    剑灵没说什么,但盛灵渊能感觉到,他的小剑灵好像头一次明白了事有代谢,长久难求,知了惆怅。于是盛灵渊也不怕丢人,用木头雕了个小蝴蝶的剑穗,挂在天魔剑上。
    回去的路上,剑灵哼了一路的北原小曲,那并不是传统的北原塞外曲,是融合了来自各方的难民们家乡的小调,风格完全不同,却又微妙地水乳交融。有一点伤感,又被北原人民在冰雪里锤炼的旷达冲散,它显得生机勃勃。
    仿佛暗喻着中原各族与北原各部的握手言和。
    盛灵渊终于磕磕绊绊地回忆起了那首完整的曲子,回忆起了他抛诸脑后的一生。
    那时他未及冠,是个比剑灵老练不了多少的傻孩子,还在念着长久。剑灵大言不惭地封了他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人皇,他回望跨越雪山的那条茫茫天路,竟也无知无畏地受印上任,发下大愿:众生,凡有灵,皆有容身之处。
    这样,等千百年后,剑灵修出真身,就有个可以快快活活浪迹四方的人间了。
    多么不知天高地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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