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后科带着一打回响音机设备,跟在外勤车队后面走了,其他后勤部门慢慢殿后。
    古修科的中巴车正要关门,旁边开过一辆白色商务车,黄局拉下车窗探出头:“老王博士年纪太大了,跟我车走吧,坐小车能舒服点,咱们老哥俩也说说话。”
    王博士一点跟手下小兵同甘共苦的意思也没有,闻声颠起细长脖往外望了一眼,立刻就迈着小碎步坐专车去了。他上了车还把车窗拉下来,呲出了“一枝独秀”的大门牙,冲古修科的同事挥手告别。
    “单位不是给您老配车了嘛,”黄局帮忙收了老博士的拐杖,“大老远的,怎么还跟小年轻们一块挤着?”
    王博士不单是反应慢,这两天在野外作业上了火,好像又添了耳背的毛病,在汽车引擎声里,他老人家把耳朵凑近黄局,吊嗓子似的“嗷”了一声:“一块什么鸡蛋糕?不吃啦,早饭吃饱啦!”
    黄局:“……”
    “老来要吃七分饱,”王博士比划了个“七”,指着黄局微凸的肚子,一唱三叹道,“这人上了岁数,就不能可着肚子吃啦,得养生!”
    “唉……行吧,”黄局无奈道,“那什么,路远,您歇着,我给您把座椅放倒。”
    王博士“哇啦”道:“啊?你说什——么?”
    黄局只好气沉丹田,也展开狮吼功:“我说您——歇——着!睡一觉就回总部了……咳咳。”
    嗓子喊劈了。
    司机从车内后视镜里看了这二位对唱山歌的老人家一眼,眼睛弯了起来。
    给黄局开车的也是个普通人,都叫他小孙,是跟着黄局调来的,三十来啷当岁,一笑两颗小虎牙。小孙平时话少得像哑巴,但心理素质奇佳,不管看见什么飞天遁地长尾巴的不明生物都不动声色。每天把黄局送到单位就神龙见首不见尾了,不是出去洗车,就是加油做保养,反正总有事干,从不多在总局大楼里逗留。黄局需要用车的时候,他又总能在第一时间出现。
    小孙只往后瞥了一眼,正好遇上一个拐弯,他的视线很快转移到路面和左后视镜上了,就在他视线移开的瞬间,迷迷糊糊躺下的王博士突然睁眼,嘴里无声地吐出个水泡,水泡迅速胀大成薄薄的水膜,将旁边的黄局也圈了进来,不到一秒,反光的水膜悄无声息地隐了形,在车里隔开了两个世界。
    王博士慢吞吞地翻了个身,侧躺面朝车外,把嘴挡在了衣领里:“外边的人听不见咱俩说话了,放心吧,有窃听器也不怕。”
    黄局低声说:“小孙一直跟着我,信得过。”
    “不是信不过他,少知道一点对他好。”王博士耷拉的三角眼里镶着一对看了人事两百年的眼球,浑得像氧化的苹果,但眼珠一转,方才那五迷三道的老糊涂劲儿却一点也找不到了,“精神系的特能们手段多得你想不到,别以为你看过几场审讯就算了解了。审讯要效率,要快,又都是拿到批准的,所以动静比较大。其实真正危险的是那些日常生活里潜移默化的侵蚀。你当为什么外勤们身上都带精神护具?万一身边有个不怀好意的精神系,给你脑子里埋个雷,到时候你自己都不知道是自己人性变了还是中了招。别人我不知道,小向和小宋他们,当年要不是被人暗地里害了,我不相信他俩能在镜花水月蝶上翻车。”
    异控局的向老局长和前安全部宋部长用镜花水月蝶瞒报死亡人数,这事已经调查取证完毕,宋部长供认不讳,板上捶了钉。王博士却自始至终不肯接受他俩是出于本心这么干的,坚定地认为两个人是中了精神系的“手段”。
    这种事只能自由心证,谁也说不清,黄局没跟他争辩,转移了话题:“老师,您看那个盛潇……”
    背对着他的王博士摆摆手:“别去招他。有事求教,就事论事,需要咱们知道的人家也会告诉,他不主动说,千万别打听历史,你不知道哪句话犯人忌讳。”
    黄局忙问:“所以他真的是‘那位’?世界上真有死而复生这码事吗?”
    王博士隐晦地提醒道:“死而复生我没见过,但不死的最近倒是见了好几位。”
    黄局心惊肉跳——老博士在暗示,“盛潇”和那些人魔是一类。
    “你看了他指挥那几个风神的娃娃斗影人魔的录像了吗?有个外勤记录仪没关,录得挺全,有空可以回去看看。”
    黄局:“怎么说?”
    “这几个小鬼啊,这次算是交上好运气了。不管资质怎么样吧,经过这么一次,他们以后视野会打开不少,前途无量啊。影人那个人魔的拟态,是百分之百还原的,那可都是当年跺一跺脚能八级地震的大人物。咱们的孩子……嗐,你也知道,大部分都是普通人家长大的,会的那点东西都是入职培训教的。”王博士说到这,幽幽地叹了口气,“这相当于是……怎么跟你解释呢?你可以类比成‘那位’捏着几个纸人,困住了一条恐龙。除了‘那个时候’过来的人,谁办得到啊。”
    在这片群怪横行的土地上,曾有万千凡人之躯背水一战,愤而反抗,斩尽群妖,史诗一样地挣出了立足之地。
    黄局不由得微微打了个寒战:“那小宣主任?”
    “别‘小’了,给你张身份证就当真啊?傻小子。”王博士笑了一下,“宣主任低调不言语,但他那翅羽我看着很眼熟,以前有幸见过一根颜色和形状很像的,是我师门的镇山之宝。”
    “是什么?”
    王博士几不可闻道:“朱雀翎。”
    黄局震惊道:“朱……那不是神话传说吗?”
    “所以让你别打听了,”王博士再次打断他,“这二位身上都带着赤渊的烙印,里面水太深。别说是你,你看那帮有家学的特能,有人敢主动问什么吗?人家说什么你信什么就完了,没事应该不会骗你——你平时闲的没事,也不会跟地上的蚂蚁逗闷子,对吧?想开点,他们管这叫什么……‘减轻认知负担’?啧,现在的人,发明的都是什么词,一个个吃得饱喝得足,连想法都嫌成负担了!”
    黄局:“……”
    王博士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别忘了你进异控局是干什么的。”
    黄局眼神沉了下来,放在膝盖上的手缓缓攥起拳,攥到了青筋暴露。
    片刻后,他压低声音,一字一顿地说:“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志恒啊,”王博士语重心长地叫了黄局的大名,“你这一辈子,远没到头呢,等这事了了,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哪怕过几年再找个老伴搭伴过日子呢,我想小果也能支持理解。人不能总跟自己较劲不是?老话讲,‘情深不寿’,你不能把自个儿困在过去里,为个死人活着,是不是?”
    黄局有些赧然地摆摆手:“您看您这话说的……什么情深不深的,也太肉麻了,哪跟哪啊?都多大岁数了!”
    他顿了顿,随后,脸上那一点生动的不好意思渐次熄灭,最后只剩下又冷又硬的灰质,黄局的脸像水泥模子拍出来的。
    “道理我都懂,”黄局轻轻地说,“老师,我们这些普通人啊,一辈子就几十年,过了中年,身边的亲朋好友就开始慢慢走了。就算是少年夫妻,也迟早有个先走的,谁离了谁不能过啊?她要是病死,我冬天给她送终,春天给她上坟。人事代谢,没有这把年纪还要死要活的。哪怕她运气不好,遇上车祸天灾,没个好死,那也是命,该怎么解决怎么解决。她不是英雄,我也不是好汉,我俩都是对社会没什么贡献的庸人,别人能认的倒霉,咱也不会不依不饶。”
    黄局的嘴唇颤抖起来:“可他们不能把她……把她当个人参虫草之类碾碎了吃。您看见何翠玉之流吗?她是‘老祖宗’,是末代清平司,势力大得没边。我们家那个,就有点微末的特能,连个桶装水她都扛不动,除了买菜算账利索点之外,她什么用也没有。没用,她就不能做人了吗?这是哪门子的道理!老师,我跟他们不死不休。”
    王博士没回头,搭在身上的手伸过来,无言地在黄局的手上拍了拍。
    老人的手干燥而温暖,触感粗糙,能把人拍出一腔的委屈。
    “是我对不起你们,”王博士叹了口气,“赤渊和特能出生率的课题,当年是我提出来的。我那会异想天开,一心想着揭开特能人背后的秘密……我吃饱了撑的,没事干什么要查它呢?我带过的最好的学生……巩成功,唉,不说了;小向小宋,晚节不保;单霖远走边疆,一年到头不回来;小果……小果尸体都没落下。”
    黄局迅速把情绪稳定下来,摇摇头:“她就是搞异常能量监测的,当时上赶着加您的研究组也是自己发现了问题,她自愿的——您老别说这话。”
    王博士低声说:“总局不安全,我也就在这能跟你说几句话。按照‘那位’的说法,只有人族和类人族才能出产人魔,现在这几个人魔都重新封起来了,我怕他们下一步就没这么迂回了,你要小心。镜花水月蝶这枚钉子,如果是他们埋的,我觉得不会只是想召来人魔,劈咱们大楼里的一棵树。”
    他说着,几个水膜包的泡泡冒出来,贴在了黄局的心口、咽喉、太阳穴等地方,一闪又消失了。
    黄局一呆,忙说:“老师,护具我准备了不少,您不用……”
    “带着吧,”王博士说,“我经历过战乱,吃过苦、也享过福。活了这么大一把年纪,变成了个老糊涂老废物,没法赔你一个大活人,能出点力,我心里也好过。”
    王博士一语成谶。
    从江州开车回西山总部,路况良好的话,四五个小时就到了。三大特种外勤声势浩大,一路上连跟有点灵性的草都退避三尺,平平安安地把几十大车的危险物品运抵了总局大楼。
    研究院全体留守人员已经在门口列好了队,摩拳擦掌地预备迎接自己未来一周的加班生涯,老远一看见车队,就绿着眼一拥而上。
    “活久见,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封印箱!”
    “院长说统一拉到后山,统一检查,无害处理后封印登记哈,同志们辛苦一下!”
    “听说有好多文物是吗?”
    “给我看看,给我看看!能拍照吗?保证不外传!”
    争先恐后的后勤们把盛灵渊从入定状态里惊醒,睁眼被阳光刺了一下,他伸手挡着一偏头,正好掉进了一双深渊似的瞳孔里。“深渊”没有防备地接住了他,起了一点细微的涟漪,眼皮淡定地垂下来,把视线挪走了。
    “怎么样,”宣玑故作淡定地问,“有头绪吗?”
    “一点,”盛灵渊说,“什么事这么吵?”
    宣玑:“后勤的孩子,没见过世面……”
    话没说完,就听见“嗷”一嗓子——研究员们翻完了危险异能物品,翻到了后面那堆金砖和珠宝。欣赏封印箱里的危险物品之美,多少需要点专业知识和胆量,欣赏金银珠宝就不用了,但凡长着眼睛的,视力都被晃掉了两个点。
    “快快快,谁掐我一下,这是金箔包的巧克力砖吧!”
    “我眼值了,我眼这辈子算是吃过见过了。”
    “还是活得长真好啊,谁要是能活八百年,一天捡一个铜子,傻子也能躺成亿万……不对,亿亿万富翁啊!”
    宣玑:“……”
    放屁!你躺一个试试!
    盛灵渊眼睛里带了笑意,熟练地推门下车:“走了。”
    陛下不是账房先生,护送了他们一路已经够给面子了,没有再守着他们清点东西的道理。
    总局法阵森严,没有许可证,连只蚂蚁都爬不进去,再出娄子,就是他们自己的问题了。
    黄局办事周到,当然不肯让陛下去坐员工班车再倒地铁,早让人拨了辆专车。肖征送车钥匙过来,刚扔给宣玑,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转身狐疑地看着他:“我说,你身份证是假的,驾照不会也是假的吧?”
    宣玑刚单方面“失恋”,又被研究院的小瘪三鉴定为“不如傻子”,借陛下的光才能坐专车,心情正不美妙,随口嘴炮:“是啊,自己印的。我家里有八千萝卜章,办证专用,五块钱一张十块钱仨——结婚离婚准生证打包出售,你要吗?友情价八折。”
    肖征被怼得莫名其妙:“你吃错药了?”
    宣玑闭了嘴,河豚似的用力按了开锁键。
    就听盛灵渊看笑话似的安慰道:“外物如耳边风,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凡心太重才放不下,你嘛,一向潇洒自由,无牵无挂,当然没时间每天……咳,在地上踅摸铜子。”
    肖征不知道前后文,就听见这么一句,于是就事论事地辟了个谣:“那可不行,他不能无牵无挂,信用卡还没还呢,真潇洒就成失信盲流了。”
    宣玑忍无可忍地搓着陛下移了驾,把轿车油门踩出了f1的动静,用排气管喷了肖少爷一身,单方面地与此人绝了交。
    就在宣玑风驰电掣地离开西山区的刹那,一个组织卸货登记的研究院小组长打了个哈欠,嘴张到一半,一个声音忽然好像跳过了耳朵,直接拨动了听觉神经。
    那不是人能发出来的声音,直逼耳膜的时候,里面仿佛有百兽咆哮的回响。
    小组长的哈欠卡在半空,他的瞳孔骤然放大,心脏狂跳起来。下一刻,他若无其事地借揉眼伸懒腰的动作,掩盖自己四处打量的目光。周围人有专心干活的,有低声议论的,还有给别的科室同事直播的……全无异样。
    只有他一个人听见了那个声音……那个“神谕”。
    他第一天皈依组织的时候,前辈们就告诉过他,总有一天,当世界需要他的时候,他会听见神谕,他不用准备,也不用提前学习,当他听见那个声音的时候,就能分辨出神谕——那是他们这些上古遗族血脉们刻在骨髓里的声音。
    “神谕”简约务实,风格是相当的高效,一听就知道是要做大做强的。没有古典派那三纸无驴的长篇祷祝,里面就一句话,大意是:编号3s*001封印箱,不惜一切代价拿到。
    这一刻,总局范围内,看似低头忙碌的人群里,不知都有谁接到了这样的“传音”。
    太阳从中天挪走,坠往西山那一头,人们的影子变得修长起来,无数明里暗里的目光落到了安静待在角落里的“3s*001”号封印箱上。
    傍晚六点半。
    “呲啦”一声,厨房里的宣玑把生鸡蛋直接打进滚油。
    总局后山,正在搬3s*001号封印箱的研究员耳机里跳台似的出了杂音,他好像被什么电了一下,整个人差点就地倒下,被一只手轻轻地接住。
    油锅里的蛋白迅速膨胀,水份把热油激得像呲花一样,四处飞溅,油点溅到宣玑手上,他顺手抹了。一手调酱,另一只手把快速过油的鸡蛋捞出来,还捎带手地把火腿和菜丁倒进了米油翻滚的粥锅里。两只手各干各的,左右互不耽误,格外从容不迫,炫技似的给陛下展览——他三千年没白活,还是攒了几下子绝活的。
    而总局后山,扶住手下研究员的小组长大呼小叫地叫人来帮忙,迅速把人塞给一个执勤的外勤,嘱咐他们送特医。然后趁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病人身上,小组长双手往后一背,伸手弹出了一片叶子,落在被搬起一半的特殊封印箱,叶片和封印箱同时消失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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