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火不分青红皂白,将所有的东西吞了下去,好的、坏的、平和的、嗜血的,连同地基树在内。
    异控局几十年积累,数百代的传承,付之一炬。
    赶来的外勤们在大火外围或站或跪。奇异的,他们并没有感觉到大火烧山的灼热,那雪白的火焰竟好像是凉的。火焰过处,妖异的花草悄无声息地化成了灰,像一副被橡皮擦抹去的画……直到一切归于沉寂。
    大火褪去,喧嚣了整夜的西山变成了一片焦土。
    神话一般的异控局大楼不复存在,森严的法阵群杳然无踪,一时间,人们产生了种错觉,仿佛世界上从来没有过特能人、也没有过异控局这么个机构。
    不知过了多久,有个外勤的叫醒闹钟突兀地响了几声,众人这才发现,已经是清晨五点钟了。
    声嘶力竭了一宿的雷云被西北风掀散了摊子,露出黎明前稀疏的星,没有了那通天塔似的大楼,西山的天空一下变得空荡荡的,废墟里终于缓缓飘出了一股焦糊味。
    朱雀火消失,盛灵渊仿佛坠了千钧镣铐的四肢重新恢复自由。能动以后,他第一件事就是狠狠地推开宣玑,一言不发地起身就走。
    宣玑被他推了一把,先开始没反应过来,五迷三道地爬起来追上去,他很不在点上地小声解释:“刚才没事先跟你商量,放跑了那个谁是我的锅,那不也是因为当时实在是来不及说嘛,你是没看见那堆丧心病狂的地下封印物,我两害相权……”
    盛灵渊一点也不关心什么地下封印物,当宣玑不存在,他径自来到失血昏迷的谷月汐身边,弯腰在她脉上搭了一下,随后很和气地安慰周围一圈紧张的外勤:“无碍性命,她方才应该是强开识眼,脱力了。”
    谷月汐身上的血看着严重,其实皮外伤居多,毕竟年轻,这会儿已经止住了,只是手脚冰凉,血压很低的样子。
    “我这有糖。”单霖赶紧从兜里翻出了两颗揉得皱皱巴巴的巧克力递过去,“快给她喂一点。”
    张昭大呼小叫道:“担架担架!叫特医,快快快!”
    盛灵渊的目光又在人群里扫了一圈,最后挑中了最资深的单霖,问:“可否随我往贵局废墟里探查一番?”
    单霖连忙应了一声,把身上的血胡乱抹了抹。
    盛灵渊颇为客气地冲跟上来的肖征等人一点头,往异控局大楼原址走去,依旧是平时深浅莫测、温文尔雅的样子,一点也不像生了气……唯独把宣玑当成了一团飘浮的真空。
    王泽这个老机灵鬼儿眼睛四下一扫,咂摸出了不对,缀在最后,探头探脑地小声问宣玑:“你们是不是翻脸了?这回因为什么?”
    宣玑又焦躁又委屈:“我他妈哪知道?”
    王泽又打量了他一番,感慨道:“唉,能飞虽然方便,但也忒费衣服,你天天衣衫褴褛的——宣主任,给你件外套要吗?我昨天刚换的,还没来得及臭。”
    这是一句有味道的询问,宣玑仿佛已经闻到了臭鱼味,连忙婉拒。一摆手,他发现自己胳膊肘漏风,是袖子破了。
    这什么时候蹭破的来着?
    宣玑愣了愣,随后突然回过味来,迈开的腿僵在了半空。
    完、完蛋了!
    王泽叽叽咕咕地凑过来:“你家大佬刚才看了你一眼。”
    宣玑一激灵抬起头:“啊?”
    王泽:“又转过去了……哎,他眼神不对啊,我看他好像想包个泥坯,把你埋地里烤了。”
    宣玑:“……”
    不同种族之间还能不能互相尊重了?他感觉自己也没一天到晚把“刺身”和“糖醋鲤鱼”挂嘴上说吧?
    山盟海誓才缝上不到一宿,它是单方面的这“核心机密文件”就泄了个底掉。
    这什么狗屎运?
    宣玑远远地缀在人群背后,偷偷瞄了一眼陛下的背影,犹豫了一下,又好像犯了牙疼,病急乱投医地跟王泽咬耳朵:“唔……请教你个事。”
    王泽最好事,立刻应声:“说呗。”
    “有些……呃……不知道怎么说,反正就是很双标的事,引起家庭矛盾了,”宣玑含糊地说,“你给指教一下,怎么办?”
    “哪种‘双标’?”王泽问,“是‘你负责赚,我负责花,你擅动财政大权是罪该万死,我刷爆信用卡是‘没吃你家米’的那种?”
    “不是财务问题。”
    宣玑心说他连“财务”都没有,哪来的“问题”?
    王泽一头雾水地看着他:“除了财务问题,还有什么能引发家庭矛盾?你俩又不用辅导崽子写作业……难道是谁出轨了?”
    “去你的。”宣玑骂了一声,卡了一会,他只好含糊地说,“行吧,也……也差不多那意思。就……他之前有事不跟我商量,打算自作主张,我发现以后跟他大闹了一通,然后搞了点‘以牙还牙’的事,现在被发现了……”
    王泽听完,认认真真地说:“哦,明白了,我感觉你是不想过了。”
    宣玑:“……我可谢谢你了。”
    “发生矛盾不解决,还把矛盾激化升级,你可真是别具一格。为什么你这种混蛋玩意都能有对象,就我没有?”王泽发出哀鸣,“宣主任,要么你给指教一下吧,难道就因为我脸黑吗?可我的心灵洁白无瑕啊!”
    宣玑低头给自己踅摸借口:“那是因为他……他不靠谱,他这人有豪赌的毛病,不是一次了。”
    王泽想了想,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我看啊,不行就拉倒吧。”
    宣玑:“……”
    “虽说平时有点磕磕绊绊正常,”王泽高深莫测地揣着手,像个情感专栏的专家,“但要是你不信任他,他也不信任你,那还过什么过?一天到晚互相唱‘智斗’吗?多没劲啊。”
    “您还是跪安吧,”宣玑无力地把老王打发走,“我就知道世界上的感情专家都是母胎光棍。”
    他摸出根把烟夹在手里,半天没往嘴里送,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烧得只剩下一个烟头。
    宣玑发现自己乍一听王泽说“不过了”的时候,除了啼笑皆非,没有什么其他的感觉——因为盛灵渊并没有……也没打算和他“过”过。
    异控局大楼里满地焦灰,金龙也熏成了黑壁虎,伏在石砖上成了死画,再也不会动了。
    大厅中间的地基树可能已经被活活烧成了煤,死得不能再死,嵌在地下的焦炭根须不知道有多长——地下建筑已毁,一时半会是挖不出来了。
    盛灵渊围着地基树转了一圈,大致掐算了一下地脉,问单霖:“这树长在地脉眼上……什么来历,你知道吗?”
    “只知道大概。很多专家都来研究过这棵树,目前来看,全世界仅此一棵,应该是变异品种,原本是什么不清楚,变异机理也不详。以前也有研究组尝试复制,但不行。树龄……从本地的地方志里看,至少可以追溯到大齐末年……”单霖说到这,突然想起眼前这位疑似大齐武皇帝,感觉自己这个“末年”有点措辞不当,干咳一声,她尴尬地闭了嘴。
    “大齐,”盛灵渊的注意力却完全没放在“末年”上,顿了顿,他又问,“为什么一棵树能上地方志?”
    “因为西山一代古时候又叫劫山,据说之所以叫这个,是因为特别容易被雷劈,我推断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地脉眼,异常能量活跃时期,附近变异生物肯定频繁出没,才会经常招雷暴。这一代气候干燥,植物又多,雷击很容易引起森林火灾。西山上的花草树木烧完一茬又一茬,只有这一棵始终屹立不倒。当地早有‘神树’的传说,不少民间故事里都有‘神树显灵’的情节,古时候老百姓还给神树建过神庙。”
    “神庙”俩字格外戳盛灵渊的神经,他当时就一皱眉:“什么样的庙,是正经吃香火的,还是当地村妇愚夫们随便插的牌位?”
    “正经的,还挺有名,过去民间传说认为劫山上的庙跟帝都风水有关,是北方四灵庙之一,上香的络绎不绝,跑来求什么的都有,”肖征是本地人,祖居永安,插嘴说,“不过战争年代里神庙外围的建筑破损比较严重,又赶上建国以后破除迷信,就把庙扒了。扒了庙,但里面那棵树实在太大,有点让人望而生畏的意思,当时愣是没人敢动。后来局里前辈测地脉眼,提议总局选址西山,检测到这棵已经没有生命迹象了,但可能是正好长在地脉眼上的缘故,它成了个天然的法阵效果增幅器,这才拿来当了地基。”
    盛灵渊迅速抓住了重点:“选址西山是谁的主张?”
    “我局奠基人……”单霖说到这,脸色突然一变。
    盛灵渊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肖征也反应过来了:“等等,善后科以前的巩成功他爸好像就是奠基人之一。”
    宣玑的前任——那个受贿用镜花水月蝶瞒报死亡人数的善后科主任巩成功,是个没有一点特能反应的普通人。他在任时,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局里跟谁都能说得上话,看来不单是会做人,还因为他父辈的影响力。
    宣玑立刻问:“当时选址的会议记录有吗?”
    “有……不过原稿在二十五楼档案室,被您烧没了,”单霖说,“王博士那里不知道有没有电子扫描件存档……所以昨天晚上……到底是怎么回事?”
    盛灵渊没回答,伸手轻轻抚摸过地基树留下的焦炭,他若有所思地捻了捻手指:“我去拜访一下你们王博士。”
    从总局到度假山庄开车一会儿就到,外勤车当然是管够,盛灵渊才看了开过来接他的轿车一眼,一只爪子就伸过来,先他一步替他拉开了车门。
    宣玑拽着车门,旁边低眉顺目地作丫鬟状……不太老实的那种丫鬟,低着头,还要偷偷摸摸地拿眼往上撩着公子,想当狐狸精的野心昭昭。
    “公子”接到他的秋波,来者不拒地嚼了,吃完一掉头,车也不坐了,化作一缕黑风,往度假山庄刮了过去。
    十五分钟后,黄局在度假山庄开了会议室,肖征等人紧赶慢赶地飙车回来,“永安西郊雷暴”“植物反季节异象”“多地发现离奇尸体”等新闻已经以爆炸的姿势冲上了热搜。
    正是春节假期,好多人都很闲。一时间,网上造谣的、辟谣的,七嘴八舌,沸反盈天。
    黄局已经来不及给善后科布置工作了,一见人回来,就一迭声地问:“危险物品确定处理干净了吗?泄露一件我们就是千古罪人啊!总局那棵树到底算是死了还是跑了?社会危害会有多大?他到底是……”
    盛灵渊在湖光山色里转了好大一圈,消化了宣玑那记“秋波”,略微冷静了一些,他没推门,直接从会议室的墙里穿了进来,正好接住黄局一连串的问话。
    “那棵‘树’自称妖王,应该就是‘本真教’的始作俑者……真身当然不是什么妖王。当年妖王九驯勾月楼里养了百十来个影人,妖王死后这些影人就集中处理了,我猜是有人在影人冢里捡尸炼魂,拼拼凑凑弄出了这么个怪物——不过他以前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昨天用劣奴躬伏法阵,把他豢养的信徒都当补药吃了,随后在子夜之交,以三大人魔为祭,脱离树身,得到实体,现在确实是跑了。”
    王泽前面一半听得半懂不懂,最后一句他可明白了,“嗷”一嗓子:“等等,大佬,您是说,昨天那p.5精,约等于东川大蛾子、南海一百零八只粽子加上那个会分身术的影人的总和?”
    肖征:“他现在肯定是去了赤渊,那我们……”
    盛灵渊一抬手打断他,并不给众人留下惊慌失措的时间,直接甩出了第二记炸雷:“这怪物诞妄不经,说话做事颠三倒四,不足为惧。他只是个明面上当挡箭牌的幌子,我需要知道背后的人是谁。”
    黄局手都哆嗦了:“还有背、背后?”
    单霖快速交代了他们明明成功启动了超低温模式,结果最后关头被人用解冻剂破坏的事。
    “会议室安全吗?”黄局一惊,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作为普通人,他难免对各种挑战想象力的特能手段有天然的畏惧,“小肖,这里不像总局,有没有防窃听的……”
    “不用防。”
    你们也防不住。
    盛灵渊头都没抬,“解冻剂”的原理他大概听明白了,不用多神通广大,只要拿得到东西,这事凡人也干得了,不就是“内鬼”吗?那是异控局特产,听着不新鲜。
    新鲜的是——
    “你们之前修整法阵的时候,保护树身用的钢板上有一个遮掩气息用的上古符咒。”盛灵渊说,“因为这玩意的阻隔,朕几次三番到访,都没能察觉地基树异状。”
    肖征连忙追问:“您知道法阵出处吗?”
    “知道其中一个,”盛灵渊眼皮轻轻一垂,盖住寒光,“三千年前大混战时期,人族以八十一位顶尖修士为代价,在人族圣物天地鼎里请来了大天魔,丹离就是将此符画在天魔脊背上,封住魔气的,直到他死,符咒才消散。”
    宣玑倏地睁大眼睛。
    盛灵渊没理他,接着说:“昨夜我在钢板碎片里摸到了这个符咒,气息犹未散,说明画符人不但在世,应该还挺硬朗。我不知道这位故人是谁,但他肯定熟悉赤渊的前因后果,精通朱雀一族失传的古符,三千年数着日子过,就等着朱雀骨封松动。”
    而异控局是战后天下刚刚太平的时候兴建的,历史很短,也没有所谓“家族底蕴”,典籍都是凋落的各大门派挖空家底捐的。几个牵头人找了些愿意加入组织的知名民间高手,组建了第一代“官方特能人”。这些人出身来历无法彻查,因为特能界里没有所谓“常识”的概念。除非有机会像大混战时期一样,轮流与各族你死我活地打上几十年,否则就算博闻强识如王博士,也不可能知道别的特能人藏着什么本事、又藏了什么奸。
    当年总局选址兴建,这背后的人很可能就已经开始布局了。
    盛灵渊来到现世以来,就是看一帮传承断绝后找不着北的后辈们团团转,偶尔心情好随口点拨几句,说多了他还烦,现在他终于也碰到了不解的迷雾。
    千古一局,八荒为盘,人魔削做棋子。
    到底是谁,这么大的手笔……为了什么?赤渊吗?
    假如三千年前真有这么一位了不起的人物,那必定是他平生宿敌,为什么会眼睁睁地看着他封了赤渊?
    这时,黄局的电话响了,他拿起来只“喂”了一声,再也没吭声,脸色肉眼可见地阴沉下来。
    片刻,黄局放下电话:“诸位,一个不太好的消息,一直是植物人状态的巩成功失踪了。”
    卷五完
    - 肉肉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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